微積分(26)_亦舒

二十六

　　「就那樣，熬過最困難十年，家母在一家小制衣廠做會計養家，記憶所及，家中沒有一樣東西不是舊的，姐姐衣裳改自母親舊旗袍，我穿姐姐的圓領襯衫，用舊書鉛筆頭。」

　　周琴籲出一口氣。

　　「唯一叫媽媽開心的是，我們姐弟二人，功課成績名列前茅，獲獎學金，不用她操心，一家熬下來，姐姐找到工作，領薪水幫補家計，我還以為終於看到黑暗隧道那一頭的光明。」

　　周琴掩住胸口，「發生什麼事？」

　　「那年我十六歲，我姐忽然意外身亡。」

　　周琴吸一口氣。

　　王抑揚雙目更紅，如滴出血來，周琴看仔細，他視網膜微絲血管破裂，眼白才一片紅。

　　她伸手撫摸，「我陪你看醫生。」

　　王一手推開，「半年後，家母覺得毫無存活意義，一病不起。」

　　周琴掩住嘴。

　　「臨終時囑咐我向上生活，王家女性悲劇，與我無關，男子漢志在四方，眼放世界，不可能報仇的冤事，擱置為上，別一生為可怕負能量牽絆。」

　　他聲音漸低。

　　「我竟不知道。」

　　王靠緊周琴身上，他閉上眼睛，像是回到有一次，七八歲，放學抱住媽媽流淚，「班上安琪取笑我，穿女孩襯衫不與我玩耍」，母親柔聲安慰，叫他委屈一掃而空。

　　王抑揚默默流淚。

　　「不怕，都過去了，你慈母說得對，莫讓那惡能量佔據心房。」

　　周琴完全忽略王抑揚話中重點。

　　一個成年人竟如此胡塗，後果自負。

　　她輕輕擁吻他。

　　第二早刮胡髭，禍不單行，下巴冒血。

　　周琴連忙幫他止血。

　　王抑揚人中、嘴唇、下顎諸線條無一不美，周琴許久許久沒有接觸年輕男子，只覺滿心歡喜，高興得想哭。

　　「今日有何節目？」

　　「我要回公司。」

　　周琴微笑，週末，回人事部作甚，但講好此事並無結果，她選擇放過自己。

　　她說：「我叫司機來接。」

　　王抑揚被周氏助手接到郊區一間小別墅，他幾家親眷已經興高采烈在吃燒烤，孩子特別多，小的還是嬰兒，也咬著麵包笑。

　　大家都表示歡迎王這個外人。

　　他還是第一次發覺眾多親眷居然可以如此友愛，叫人羡慕。

　　大人先招呼孩子群，烤熟魚蝦剝殼除皮先優待孩子，較大的排隊管理幼兒，井井有條好家教。

　　助手這人，在公司是兩頭蛇，弄不清楚他是周先生抑或周太太的人，但在家庭聚會，他變得純良友善，無論誰把西紅柿醬之類倒瀉他身上，他都笑呵呵，變了一個人。

　　王抑揚也乘機變身。

　　他烤一塊大Ｔ骨牛排，一手叉，一手抓，就那樣蹲著吃。

　　助手走近，給他啤酒，他老實不客氣接過照喝。

　　「小王，我給你介紹孫竹。」

　　王抑揚抬頭，只看到一對濃眉以及一對似會洞悉一切的大眼。

　　他咧開嘴，「你好。」牛油自他嘴角滴下。

　　那孫竹只看他一眼，沒好氣，立刻轉身走開。

　　助手連忙替王抹嘴，「去，追上去。」

　　王知道自己焦頭爛額，眼睛紅腫，不宜見生人，但他的確有求而來。

　　他輕輕走近。

　　「孫小姐，你好，我叫王抑揚，我是你姐夫同事。」

　　孫竹看著他，「誰將你拖出毒打？」

　　她正在塗蚊怕水，王有絕招，他取出一隻小電子驅蚊器，「佩在身上，蚊子不近。」

　　孫竹如釋重負。

　　「想吃什麼，我替你燒烤。」

　　「你先招呼孩子，黃口無飽期。」

　　兩個十二三歲男孩聞言大喜。

　　王不忘替他們添些蔬菜水果。

　　最後，烤兩隻大帶子給孫竹。

　　「嗯，好吃，你有一手。」

　　「孫律師，我有事請教。」

　　孫竹看著他，「我給你名片，你周日預約時間。」

　　「是別人的事。」

　　「那更無可能，律師需替客戶守秘。」

　　「我真笨。」

　　「請給我添一塊鮭魚。」

　　王抑揚特別用心烤得七分熟，只灑幾顆海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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