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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王抑揚心想:真是癡心,子女其中兩名已經成年,至於周昵,她不在乎,根本沒多少見到父親的日子,巴不得事事針對她的母親走遠遠,她們離不開的,只是目前的生活水平。

  周琴說:「也許,我是過慮了,我在周家的責任已經完工,我無事可做,把兩姐妹送出升學,我可榮休。」

  司機在等他們。

  車子駛往山後面向芝麻灣一帶。

  一幢淡黃色三層高小洋房特別顯眼。

  「上來看看你的頂樓單位。」

  「這幢房子竟尚未遷拆,可列為古跡。」

  「我是業主,屋宇景觀並非燦爛維港,售價不是太高,晚上,可見星星漁火,不過,蚊子多一些。」

  走到樓上,打開大門。

  「啊。」王抑揚讚歎。

  「周昆看過,他不喜全白,又嫌環境太冷清。」

  老房子,浴室大得可以放書桌,說話有回音。

  窗臺上放著一列各式岩石標本,有一枚大若枕頭,疏洞,不重,分明是火山岩,形狀特殊,王猜想是熔岩直接掉落海水,迅速凝固所致。

  全世界只有一個地方有那種岩石:夏威夷群島的基洛威亞火山。

  周琴知他懂得,「我在該處讀地質系。」

  又一個意外,「什麼?」

  周琴不忿,「是,我也識字,沒想到吧?」

  王抑揚有點尷尬。

  「不怪你,學了也沒用,不過至少可以說:『學了無用』。」

  這是她要兩個女兒勤學的原因吧?精衛填海,一代接一代。

  「你如喜歡,到人事部辦租務手續,員工有折扣。」

  王看著她。

  周琴苦笑,「實不相瞞,周氏企業,本屬家父所有,這些年來,周氏努力經營拓展,但我還是大股東。」

  電光石火間,王抑揚明白其中奧妙,原來財權在周琴之手。

  「王老師,所以分手後財產分配不是問題。」

  王抑揚可以說是為周琴工作。

  「是你讓周氏聘用我的吧?」

  「聰敏的王老師真的到今日才知?」

  「我有何義務?」

  「好好工作,替我留意周氏企業。」

  她緩緩伸手,想撫摸王的面頰,卻忍住放下手。

  這時,王握住她兩隻手,放到自己耳朵上,讓她捧著他面孔。

  她知道胡髭扎手,故事輕輕摩挲。

  周琴喜歡地看著他。

  王輕輕問:「幾時的事?」

  「那一巴掌。」

  王抑揚微笑。

  周琴低聲說:「你要知這件事,沒有將來,過一天是一天,只得當下,騎驢看唱本,但不表示,我沒有誠意。」

  「周昆他們可知曉?」

  「我做的每一件事,毋須徵詢他們意見。」

  王抑揚知道他看錯周琴,她並不柔弱,必要時她站得起來。

  她說:「王老師,你考慮一下。」

  這樣好的機會,還想什麼。

  他自嘲說:「我只有一枝牙刷,今晚就可搬入。」

  「那麼,就今晚吧。」

  周琴把門匙放在桌上。

  「我要替周昵她們辦入學手續,先走一步。」

  「不喝杯咖啡?」

  「稍後陪你。」

  事情竟有如此突然轉變。

  王抑揚記錄:「我將抵達關鍵中心,屆時真相揭露,可能把我擊倒。

  「對周琴有特殊好感,她循著軌道做人辦事,但得不到善終,正像我母親。她溫柔的手,碰到我面頰,感覺美好,渴望還有下一次。

  「傍晚,帶著簡單行李遷入新居,站在大露臺良久,發覺花槽種著白蘭、玉簪、米蘭,伴著大塊閃爍晶石。

  「沒想到她是地質學生。

  「臥室一張大床,雪白被褥。」

  王沒再寫下去。

  床邊有一隻高幾,放著一塊黑沉沉拳頭大小的石塊,王想取起細看,可是一取,竟重得舉不起,啊,這是一塊隕石,不知來自哪個星球,分子排列與地球任何岩石不一樣,嚴密多倍,故此沉重。

  周琴的內心世界,也與這枚隕石相同,連家人都不知就裡,丈夫子女都只有我我我,無暇照顧她的感受。

  深夜,他聽到嗒嗒敲門聲。

  醒轉,以為聽錯,外邊正下大雨,落在窗上,也發出聲響,他去關緊窗戶。

  老房子就這樣,到處發出聲音。

  他走到門前,聽到門外輕輕聲音:「我。」

  連忙開門,她輕輕走進。

  她終於出現,不是做夢吧?

  她也想,他不介意搬進,可見他願意成全。

  這廿多年,事與願違,她簡直想什麼得不到什麼,傷心落寞,出盡百寶安慰開解自身:人間美中不足、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可是有時,早上起床,頭都抬不起,無法面對丈夫冷漠子女忤逆,各種事端,至親家人,不知道他們正折磨這無辜被動可憐女子,每日為她折壽。

  她輕輕擁抱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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