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少年不愁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叫《打魚殺家》,有趣極了,把抽象藝術發揮至淋漓盡致,我看過三岔口等摸黑開門關門上樓下樓等片斷,但總比不上這一出老漁翁與旦角在小艇上載沉載浮場面……只見一頭沉下,另一頭浮起,小船在水上蕩漾,可是戲臺上根本什麼道具也沒有,只靠演員功力。」

  乙東小心聆聽,他說:「真未想過我們見慣見熟的戲份會給你帶來如此震撼。」

  我笑,「這才叫出洋相。」

  「有機會我帶你去北京劇院看遍折子戲。」

  「先謝謝你的邀請。」

  我與他一起吃冰淇淋,我要了綠茶與草莓,光看顏色,已是享受。

  分手時他叮囑:「明天我們在宿舍門外見。」

  歸程中,剛才的溫馨場面歷歷在目,值得回味,我把車駛進停車場,管理員在一旁竄出:「王小姐,你回來了,有急事找你。」

  我問:「什麼事?」

  管理員伸手一指,我朝那個地方看去,驚得發呆。

  只見一個年輕女子坐在露臺欄杆上,作勢欲跳,再看清楚一點,她的單位正在我家隔壁。

  「警察說可否進入你公寓與該女子談判。」

  我連忙答:「義不容辭。」

  警察向我介紹:「王小姐,這是警方的談判專家。」

  我開門讓他們進去。

  我只聽見有人歇斯底里尖叫:「你與我分手,你與我分手?我今日便在你家跳下去,叫你家蒙羞……」

  短短幾句話便聽到整個故事,我心中有氣,把談判專家推開,走到露臺,對那年輕女子說:「他最多搬家,有什麼羞恥?整個社會不出三天便遺忘整件事,可是你卻失去寶貴生命。」

  警察大急,「王小姐,你快退下。」

  可是談判專家攔住他們,「讓她說下去。」

  「不要這樣對你父母,下來,回家去,哭個三日三夜,忘記整件事情。」

  女子撕心裂肺地大叫:「他辜負了我……」

  我聽得心酸,勸說:「不要再糟蹋自己了,我明白,是他沒有福氣,你下來,這時收科還來得及,你同我好好走出這家人門口,再也不要回頭。」

  她面如死灰,發如飛蓬,沒跳下去已經像只女鬼,她忽然睜開紅腫雙眼,她顫聲沙啞地問:「還來得及?」

  她身體搖晃兩下,背後伺服的警察一額冷汗。

  那談判專家忽然說:「你父母來了。」

  女子分神,往樓下看去,這時警察一擁而上,一人抱腳,另一人扯手,把她拉下欄杆。

  短短一刹那,她自死到生走了一圈。

  我受到極大震撼,我呆站露臺,怔怔落淚。

  警察向我致謝,收隊離去,我轉過頭,這時,有人遞過一支裝酒的銀扁壺給我,我接過喝一口,原來是拔蘭地,我定定神,抬頭問:「你是……」

  「我是警方談判員劭昌。」

  我籲出一口氣,「我叫王子都。」

  「你很勇敢,你做得很好。」

  我不出聲,到廚房做了一大杯咖啡,把扁壺裡的拔蘭地通通加進去,分一半給他。

  這時我才看清楚這人,他異常高大,剪平頭,但是額角有一撮頭髮比較長,好不時髦,他穿著無袖T恤,可以看到左臂上有一個紋身,是一個卷軸圖案上加MOM字,紀念母親。

  他像是不願離去,警察叫他,他只說還有點事。

  我用手揉臉,輕輕說:「你們的工作勞心勞力。」

  「讓我介紹自己。」

  還要介紹?

  他清一清喉嚨,「我是義工,我本在南加州修讀法律及犯罪心理學,特地到本市來學習中文。」

  我一愣,陳乙東要練英文,這劭先生卻來讀中文,好不有趣。

  我輕輕說:「你中文已經很好。」

  「我是土生,在書面上學中文,一直還以為「拜託」的意思是誠心委託,誰知是「謝謝你別再煩了」。」

  我微笑,中文的意思是山裡山彎裡彎,一時怎麼搞的清楚。

  「我寄住在華人家庭學習中文。」

  「他們是哪裡人?」

  「在香港生活了二十年的上海人。」

  「真複雜,」我問:「會普通話嗎?」

  「女主人曾在南開大學讀書,英語極佳。」

  我笑:「夠你學的了。」

  「你好似也諳各種方言。」

  我納罕,「你怎麼知道?」

  「剛才你與女事主交談,換用粵滬京語,最後用英語與她交通,你可以教我嗎?」

  原來如此,我莞爾,他不是真的要同我學中文吧,「我才疏學淺,無德無能,不配做你的老師。」

  「華人總是如此不必要地謙虛。」

  我連忙說:「我是講心中話。」

  他笑笑說:「我們再聯絡。」

  我送他出門口。

  客廳裡留有好些大腳印,我抹乾淨地板,躺長沙發上,腦海盡是那女子灰腫面孔:「她不愛我了,他叫我走。」我顫抖。

  這可以是任何一個女子的遭遇,一不小心,便沉淪到萬劫不復地步,不少女子真的成功躍下,結束寶貴生命。

  那女子平時或者是一個可人兒,也許臉上一顆顆皰也能叫她煩惱,可是,今日,她決定為一個不再愛她的男人尋死,多麼愚昧。

  你讓她捐部分肝臟或一支腎臟給親友,她也許害怕拒絕,可是為著辜負她的異性,她卻情願奉獻生命,這是什麼樣的糊塗賬。

  癡蠢的女子……

  我真想與她同聲一哭。

  第二天,隔壁那家人搬走了,我沒看到那負心漢的相貌,也不想見到。

  我到宿舍大門與乙東會合。

  他一眼便看出:「你好似失眠,子都,什麼事?」

  「稍後告訴你。」

  我們去參觀小印度街,通條街上都是特色鋪子,售賣當地鄉土文物,一間賣女裝服飾店裡堆滿糖紙般的沙厘,我愛不釋手。

  乙東悄悄買了一串玻璃鐲子給我,我立刻戴上,叮叮作響。

  他同我說:「Maha,大,古印度人叫中國為Mahacina,即大支那。」

  我說:「怪不得摩訶拉紮是大王的意思。」

  他微笑地看著我,「你很聰明,子都。」

  「到附近吃咖喱,我把失眠的事告訴你。」

  我輕輕把鄰居有女跳樓的故事說出。

  他聽後不出聲,可是看得出有點食不下嚥的樣子,稍後他低聲說:「是那種人給男子一個壞名聲。」

  我忍不住問:「你會那樣做嗎?」

  「即使有必要分手,我也不會令對方如此難堪,任何事都可以做得好看些,易過一點,你呢,你遇到同樣情況,會怎樣?」

  「我?」我失神地想一想,「我會關在家裡痛哭一個月,然後開門走出去,即使心臟被挖走,像乾屍也要繼續生活。」

  「你做得到?」

  「像孩子學走路,學生應付考試,必須做到。」

  「我認為你的想法正確。」

  我揮揮手,鐲子叮噹作響。

  我倆學得十分唏噓。

  接著他說:「你看上去很累,回家休息吧,屆時功課排山倒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