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少年不愁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並不如我想像中爽直可愛,他們競爭心也很勁,有強烈優越感,自尊強,不喜請教他人,對有色人種持偏見,除非是年輕貌美東方女子。」

  我哈哈大笑。

  「近年他們對亞洲人改觀許多,認為大多數勤力、節儉、學歷佳,並且有積蓄。」

  我說:「你對於香港人可有好感?」

  「極之驕傲,只視其他華人為有人,不會成為夥伴。他們自覺聰敏、快捷,是百分之百城市人,其餘華人可能多是農民,還有,超級崇洋。」

  他十分坦白,是難得的質素。

  「港人缺乏國家觀念,其實,一個四川省已比法國大,應多多往國內發展。」

  我不回答,看著他問:「你來讀英國文學?」

  「我是清華管理科碩士,修英文是為著認真學好英語。」

  「我相信你的英文水準已經很高。」

  「我說話口氣仍像靈格風,我不會活用莎士比亞句子作笑話,我不知洋人把孫子讀森諸。」

  「生活一段日子不難學會。」

  「我就想這樣做——」

  我們已經談了一會,罐裡可樂也已喝盡,可是雙方都沒有離去的意思。

  我說:「你讀一讀北美歷史,當有所領悟。」

  「你說得對,原來加國最初是法國殖民地,而美國是英屬領土。」

  我說:「英人多厲害,縱橫四海。」

  「真叫人感慨。」

  我說:「肚子餓了,我們去吃熱狗。」

  「不要吃這些,我與你去吃牛肉麵。」

  我取笑他,「吃快餐英語會進步。」

  他哈哈大笑。

  那家小店叫「前門」,我一讀招牌便喜歡,這分明是揶揄華人喜歡走後門的壞習慣,每個地方都幾乎有兩道門。

  牛肉麵辛辣美味,那堆蔥花中混著大蒜,我一走進前門,連口氣都大起來。

  旁邊坐著兩個年輕人,大吃大喝之餘,不忘訴苦:「一見我連破車也無,臉上變色,在公路車上一言不發,只那一次,以後不願出來,真是虛榮啊,笑臉不會招待窮小子,這便是華女。」

  我連忙拿出一張二十元鈔票放桌上,同乙東說:「走吧。」

  他們豔羨地看乙東一眼,「也有例外。」

  我暗暗好笑。

  乙東詫異,「怎麼變成你請客?」

  「下次輪到你。」

  離開小店,我把電話號碼給乙東。

  他看著我,「你可習慣早起,明晨六時我們在假溪練習扒龍舟,歡迎你來參觀。」

  我點點頭。

  他一步步表示想再見到我,我一次次應允,真奇妙,像跳探戈,舞步複雜無比,若不合拍,一下子絆倒在地,可是心靈相通,又會跳得流暢美觀。

  這是我第一次接受約會,既高興又緊張。

  第二天一早我便起來,到達溪畔,看見賽事已進行得如火如荼,三四隻船在鼓聲隆隆激勵下一枝枝箭般在溪上掠過。

  清晨,空氣清新如水晶,我深呼吸一下,掏出爆谷喂海鷗。

  乙東看到我,百忙中朝我擺手,接著急急跟著節奏划艇,我去年也參加過這項國際龍舟賽,練得手臂起脹,曬得漆黑,才被老媽喝止。

  三十分鐘後他與人換班,我想陪他吃熱狗咖啡,他帶我吃燒餅油條。

  「你真不覺得熱狗漢堡難吃?」

  「除了怕胖,任何食物都美味可口。」

  「這樣隨和不揀擇真是你伴侶的福氣。」

  「不,」我微笑,「是我自己的福氣。」

  不過,熱辣辣蔥油餅進口就融化真不錯。

  他問:「下午忙什麼?」

  「我想為華文報紙寫一個專輯:本市各族裔舞蹈,配以彩圖,同時在網頁發表。」

  「那多有趣。」

  我微笑,「不是你興趣範圍呢。」

  「可否讓我當你助手?我想觀察你待人接物方式,留意你如何與每個族裔交流,他們又怎樣反應。」

  我意外,「我並無秘訣。」

  「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學到新知識。」

  我說:「那你就跟著來吧。」

  「我回宿舍梳洗。」

  「一小時後我在音樂學院大門等你。」

  「是天文館對面那間嗎?」

  我點點頭,忽然之間,我有了男伴。

  再見到我,他立刻幫我背起重物,又去替我買咖啡,我走進練習室,取出學生證及信件,我對舞蹈老師說:「是蒙蒂太太吧,我約了你們……」

  我倆坐在一角,看著五六歲穿著緊身衣物的小女孩魚貫進入練舞,有一半以上是亞裔,似模似樣依照指示練習舞步,我拍下照片。

  我在門外訪問家長:「是想她們成為舞蹈家嗎?」

  「不不不,陶冶性情,訓練姿勢而已,跳舞做事業多辛苦,三十多歲就得退休。」

  我把照片即時打印給乙東看,他詫異,「好看之極,充分掌握了小女孩嬌美神情。」

  「正統芭蕾舞嚴格訓練紀律,每個女孩都學習三五載。」

  「你呢,你學了多久?」

  「我在本校學過八年舞蹈提琴,努力學習,一無所得。」

  「子都,你真有趣。」

  「成功的精粹,是苦練,我未能做到廢寢忘食,當然不夠水準。」

  「其中的花費呢?」

  「我們可敬的父母,沒考慮到這個問題,我最近在用的一枝法國琴弓,價值八千美金。」

  乙東駭笑,「我今日學了不少。」

  我查一查手賬,「明日下午,我往西裔社團訪問法烈明哥舞蹈。」

  他說:「我剛好有空。」

  我看著他不出聲。

  「子都,我跟你說明白好不好,與你在一起,我學習良多,原來與人打招呼,只需一個嗨字,根本不必豪都由都,多輕鬆。」

  我笑得彎腰。

  第二天我們到西班牙會所,那裡的人出乎意外並不熱情,一個中年女子帶著三個徒兒出來跳舞,她們舞衣是大翻裙,只不過在腰間系一條絲巾,可是三兩下手勢,已經迷倒觀眾,舞女的手臂與指節像大大小小的蛇,似隨時要纏上訴怨,她們蹬足時長髮飛揚,轉身時表情幽怨。

  乙東看得呆了。

  我更糟,我忽然哽咽,呵婦女們數千年來的憧憬與失望,都在這場舞蹈裡洋溢。

  最後舞步驟然停止,響雷般鞋聲靜下,動作一致,她們香汗淋漓,觀眾大力鼓掌。

  藝術毋須語言。

  乙東欲言還休,似未能找到適當的言語形容,毫無疑問,他遭到了文化激蕩。

  我輕輕說:「這便是移民社會,四十多個國家把他們的文化精粹帶到了一個都會。」

  「北京也有許多外國人。」

  「同香港一樣,他們是過客,當然,也有白人留下結婚生子,畢竟沒想過一輩子。」

  「下一站到什麼地方去?」

  「到小孟買,不過,印度的孟買已經改名。」

  「你進行得很有計劃。」

  「我還拍攝了愛爾蘭及京劇片斷,連帶近作,整理妥當,會放到網頁上播放。」

  「京戲選哪一段?」他好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