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亦舒 > 承歡記 | 上頁 下頁
十八


  「咦,你們母女在談心?我倒成了不速之客了。」

  見她們言歸於好,臉上喜孜孜,這個單純的老實人,居然亦在都會的夾縫中生存下來,承歡充滿憐惜悲慟,像成人看嬰兒,她也那樣看父親。

  她站起來,「我回房收拾東西。」

  小小五斗櫃內有一格收著照片簿子,照片這樣東西,拍的當時既麻煩又無聊,各人好端端在玩,你叫他們看鏡頭,可是事後真是千金不易。

  穿著中學校服的照片尤其珍貴。

  生在窮家,當然很吃了一點苦,承歡身邊從無零用,連喝罐汽水都是難得的,也沒有能力購買零星好玩東西與同學交換。

  真是現實,同學乘私人房車上學,下雨天,濺起的髒水直噴到站在公路車站上她的鞋襪上。

  受了委屈,承歡從來不帶回家,一早知道,訴苦亦無用,許多事只得靠自己。

  這些事本來都丟在腦後,忘得一乾二淨,今日看照片又勾起回憶。

  承歡不是不知道,只要愛子女便是好父母,可是心中總不能略為遺憾童年欠缺物質供應,她要到十六歲才到狄士尼樂園,實事求是的她覺得一切都那麼機械化那麼虛假,一點意思也無。

  自七八歲開始就聽同學繪形繪色地形容那塊樂土,簡直心嚮往之,原來不過如此。

  整個暑假做工的積蓄花得甚為不值。

  翌年,她又用補習所得到歐洲跑了一趟,也不認為稀奇,忽然明白,是來遲了若干年,已經不能與同學們一起興奮地談及旅遊之樂,交換心得。

  承歡以後都沒再嘗試用自己力量購買童年樂趣,重溫舊夢,夢一過去都不算夢了。

  她合上照片簿子。

  母親站在房門口,像是知道女兒在想什麼,

  「承歡,媽媽真是什麼都沒有給你。」充滿歉意。

  承歡微笑,「已經夠多了。」

  為勢所逼,身不由己,收入有限,有陣子家裡連雞蛋都吃不起,只能吃鴨蛋,淡綠色的殼,橘紅色的蛋黃,不知怎麼比雞蛋廉宜,可是吃到嘴裡,微微有一股腥氣,不過營養是一樣的。

  他們曾經掙扎地過,後來才知道,原來母親一直省錢寄返大陸內地的父母處。

  十八歲生日,張老闆知道消息,送來一條金項鍊,那是承歡惟一裝飾品。

  大學時期她找到多份家教,經濟情況大好,各家長托上托,拉著她不放,求她幫忙,據說麥承歡可以在半年內把五科不及格的學生教得考十名以內,家長幾乎沒跪著央求。

  最近想起來,承歡才知道那不是因為她教得好,而是社會富庶,各家庭才有多餘的錢請家教。

  到今天,她總是不忘送承早最好的皮夾克與背包,名牌牛仔褲皮帶。

  承歡看看表,「我約了人喝咖啡。」

  「我不等你們了。」

  「我在詠欣家。」

  那麼多人搬出來,就是伯父母的愛太過沉重,無法交待。

  承歡約了辛家亮。

  臨出門,他撥一個電話來說有事絆住,這個時候還在超時開會。

  「我來接你。」

  「也好,半小時內該散會了。」

  承歡來到下亞厘畢道。

  這種路名只有在殖民地才找得到,貽笑大方,路分兩截,上半段叫上亞厘畢,下半段叫下亞厘畢,亞厘畢大概是祖國派來一個豆官的姓字,在此發揚光大。

  承歡真情願它叫上紅旗路或是下中華路。

  這與政治無關,難聽就是難聽。

  承歡毫不介意舊上海有霞飛路,雖然這也不過是一個法國人的姓,但是人家譯得好聽。

  不過,這個城市也有好處,至少能隨意批評路名難聽以及其他一切現象而無後顧之憂。

  這一帶入夜靜寂之至,可是承歡知道不妨,時有警員巡過。

  她坐在花圃附近等,大抵只需十分鐘辛家亮便會出來。

  她身邊有一排老榕樹,鬚根自樹梢一排排掛下,承歡坐在長凳吸吸它噴出的氧氣。

  忽然有人走近,悄悄語聲,是一男一女。

  「怎麼把車子停在此地?」

  「方便。」

  「你先回去,後天早上在飛機上見。」

  女方歎口氣。

  男方說:「我已經盡力,相信我。」

  說罷,他轉身自教堂那邊步行落山,女方走到停車場,開動一輛名貴跑車離去。

  四周恢復寧靜。

  不過短短三五分鐘,承歡覺得幾乎一個世紀那麼長。

  他們沒有看見她,真幸運。

  但是承歡眼尖,趁著人在明,她在暗,認清一對男女的面孔。

  女的她沒見過,可是年輕俏麗,顯然是個美女,而那個男人,是辛家亮的父親辛志珊。

  呆了半晌,承歡忽然微微笑起來。

  不不,不是驚嚇過度,而是會心微笑。

  但立刻覺得不當,用手掩住了嘴。

  這時,她聽見腳步聲,承歡連忙站起來現形。

  來人正是辛家亮,他疲乏但高興,「來,一起去喝杯米酒鬆弛神經。」

  「會議進行如何?」

  「我下班後從來不談公事。」

  「為此我會一輩子感激你。」

  他們循石級走下銀行區。

  辛家亮抬起頭四周圍看一看,「這一帶真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