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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五


  族長驟然去世,又沒留下繼承人,掌握兵權的長老們都起了異心。在匆忙舉行的善後會議上,要討論如何應對,大夥盡在一些瑣碎的小事上糾纏——比如善後會議的席位怎麼安排啊,是哥溫長老坐前面還是哥龍將軍坐前面啊,誰來主持哥達汗爵爺的葬禮之類——討論了大半天,什麼事都決定不下來。

  聽到這裡,紫川秀隱隱覺察了什麼。他打斷問:「你們舉行了個善後會議?哥達汗爵爺不幸身死,但我們身處前線,軍務總得有人主持。推舉出臨時指揮了嗎?」

  「這個,我們實在慚愧。前任族長英才絕豔,能與他堪比的人物實在難以尋覓。我們也知道萬事要靠領頭人,也想儘早定下一個指揮,哪怕是臨時的軍事指揮也好,但大夥的分歧太大,要想找一個跟前族長一樣能令得全族上下景仰的人物實在太難。」

  紫川秀正聽得入神,哥溫卻忽然停了話頭,吞吞吐吐說:「依在下之見,如今之策,唯有請族長大人生前的知交好友光明王大將軍伸出元首,為我族主持公道。請大人看在故去族長的份上,萬萬不要推辭。」

  請自己為哥昂族主持公道?

  紫川秀有點糊塗了,自己和哥達汗不過是彼此利用的盟友關係,這點,眾人都是心裡有數。遠沒有達到知交好友的份上——即使真的是知交好友,哥昂族的繼承權完全是他們的內政。即使當年魔神皇卡特都不曾干涉過麾下部族的集成問題。自己更沒有理由插手了。

  紫川秀正想著,忽然看到跪在地下的哥溫正偷偷地用眼角瞄自己,眼神狡黠中帶一點期待——這哪裡是什麼悲痛欲絕的人,分明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一瞬間,紫川秀已是心頭雪亮。他意識到,一個絕妙的機遇已經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悲痛道:「爵爺生前,我與他情同手足,互托生死。現在,爵爺不幸身亡,既然身為知己,我又豈能旁觀?為了不讓哥昂族從此沒落,讓爵爺在天之靈不得安寧,沒辦法,我也只好多事為爵爺料理一番家務了。但,就怕你們族裡有人不願意……」

  哥溫昂起頭,激動地喊道:「大人聖明,為我族主持公道,鄙族上下無不深感大人恩德!大人您可得聽聽我們民眾的呼聲啊,我們就如久旱盼甘露一般盼望大人能伸出援手!」

  於是那哥溫身後三個哥昂族軍人立即就扮演了「民眾呼聲」這個角色了,紛紛喊道:「我們代表哥昂族全族百萬子民,熱切期盼光明王大人主持我族大局。光明王大人,您可得為我們做主啊!」

  「大人,您公正嚴明的清名就如您戰無不勝的威名一般廣為人知,您來幫我們調停家務,那是我們哥昂族之福。不光我們沒齒難忘,就連子子孫孫都會牢記大人您的大恩啊!」

  「若有那些不識大局的無知之徒膽敢囉嗦,那他就是我們哥昂族的公敵!我們所有熱愛正義的族人都決計不會放過他的。大人您只管放心好了。」

  「就憑你們三個阿貓阿狗,也配代表哥昂族百萬子民?」紫川秀心裡嘀咕著,臉上表情卻是威嚴中帶著和藹,儼然一位公道可信的可敬長者:「唉,民心如此熱烈,盛情難卻啊!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多事一次。哥溫,你來說說,現在都有誰想搶做族長啊?」

  「殿下,謹向您報告,如今想做族長的人有哥軒長老、哥敬長老、哥龍長老、哥爾達將軍、哥蘭多將軍、哥斯虎酋長,還有……」

  「停停!」紫川秀被一長串「哥」弄得頭暈眼花,連忙喊停。他不禁暗想哥達汗這個族長到底是怎麼當的,生前看似一呼百應,現在屍骨未涼呢,部下們都紛紛起了異心。

  他斜眼望著哥溫:「想來這其中也定然有長老閣下您一份吧?」

  「這個……雖然族長大人生前多次私下表示要交托重任於我,但我本人淡泊權勢榮華,並不想參與。但族裡很多族人都極力推薦我接任,大家熱情都很高,弄得我很是為難,也不好冷了大家的心意……」

  紫川秀樂得幾乎笑出聲來了,這還叫淡泊權勢榮華啊?

  他大義凜然地說:「君為臣綱,父死子繼,這是天地倫理,萬萬不可違背!如今爵爺不幸戰死,但他畢竟在世間留下了親生骨肉。哥溫,爵爺的兩個小孩多大了?」

  聽紫川秀口風有點不對,哥溫心頭隱隱覺不妥:「啟稟大人,族長大人的大公子如今才十一歲,小公子才九歲,都還是小孩子。」

  「雖然年紀還輕,但他們畢竟是爵爺的親生骨肉,我這個當叔叔的怎能看著他被人欺負呢?父子繼承,天經地義。我看,就讓爵爺的大兒子繼任族長好了。」

  哥溫頓時把一張臉拉得長長的,滿是失望之色。同來的哥昂族軍官也是面面相覷,想說什麼,但迫於紫川秀的威壓,卻是不敢出聲。

  哥溫小心翼翼地說:「大人所言極是,父業子繼,那是正理,吾等極為贊成。但大公子年紀過於幼小,恐怕很難把握大局啊!」

  「如今時局多艱,哥溫長老你說的也有道理。新任族長年齡幼小,確實也難處理政務。我看,得安排一個輔政大臣,在族長成年以前,就讓輔政大臣代他處理族中大小政務。」

  「哦!」哥溫長老眼睛發亮,他明白紫川秀的意思了,暗暗佩服。先把哥達汗的公子立起來當幌子,父亡子繼,天經地道,誰都沒話說,光這點就讓紫川秀在爭取人心上比起其他競爭者占了上風。然後實權統統掌握在輔政大臣手中。至於說等族長大人成年後——誰會這麼傻,執政七年後還真的乖乖交出權力啊?有七年時間,哪怕就是坐上輔政位置的是一頭豬,也足夠讓那個小孩子族長死上三百次了。

  人類政治鬥爭的手段實在太高明了!哥溫暗暗想:哥達汗死後,幾個長老生怕離開權力中心被孤立,大夥都不敢離開瓦那,結果互相監視牽制,至今僵持。只有自己採取了正確的行動,立即丟下軍隊只帶了親信趕來向紫川秀求援,這趟果然沒白走!

  他暗暗慶倖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問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這個輔政大臣可不好找啊,他既得經驗豐富,又得熟悉軍務,在軍隊中享有威信,還得對爵爺忠心耿耿——該找誰呢?」紫川秀開始顧左右而言其他,東拉西扯一大堆,目光在屋頂上游離不定,仿佛正在心中進行著激烈的鬥爭,盤算著該在那一堆「哥某某」中選出一個聖人來擔當這個了不起的重任。

  幸好哥溫長老也不是傻子,他立即俯身匍匐在地,連連磕頭說:「大人,微臣駑鈍,但一直仰慕大將軍您的風采,只是久不得機會。請給微臣機會效忠,讓微臣得以追隨大人您的旌旗麾下,從此為大人您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大人,哥昂族全族都是您最忠實的親衛兵馬,您可以完全放心。

  於是紫川秀終於把目光從屋頂上收了回來,他深深地凝視著哥溫,默不出聲。

  感受到他目光無形的威壓,哥溫匍匐在地,把頭壓得低低地,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陣,紫川秀才慢慢收回了目光,點頭道:「哥溫長老,你是已故爵爺身邊的重臣,有威望,也有實力。由你來做這個輔政大臣,我很放心。」

  聽紫川秀說完,哥溫只覺心馳神搖,心頭狂喜。他沒有立即起身,而是把頭深深地磕了下去,用力地磕了三個頭,才站起了身子。

  紫川秀也站起身來,威嚴地望著哥溫長老:「去吧。跟他們說,我支持你。」

  「若他們膽敢有不同意見……」

  「那他們就要準備面對遠東的三十萬把刀了。」

  聽聞此言,哥溫精神大振,他再次向紫川秀深深一鞠躬:「殿下請放心。微臣決計不會辜負您的期望,定能牢牢將哥昂族掌在手重。」

  聽到紫川秀的承諾,哥溫和部下們立即馬不停蹄地往瓦那趕去了。至於他能否順利奪權,在其過程中又有多少顆腦袋要被砍掉,那就不是紫川秀關心的問題了。

  在紫川秀看來,哥溫遠不及前任族長哥達汗。哥達汗柔中帶剛,就像一團藏著針的棉花,稍用力就會被刺傷。在他恭順的外表下掩蓋著的,是堅韌、野心和與之相稱的智慧。他不擅長指揮戰鬥,但對大局卻具備第一流的眼光,在多次重要關頭都做出了正確選擇,尤其是在巴丹會戰前夕突然倒戈向人類一邊——看看,多少善戰的魔族戰將都在會戰中隕落,魔神皇、卡蘭、卡頓、雷歐、淩步虛、葉爾馬、裴瑪,塞內亞精銳被一掃而空,唯有「不善戰」的哥昂族卻能全身而退,最後成了王國的強族,這不能不讓人羡慕哥達汗的先見之明了。

  對形勢判斷準確,時機把握精妙,心胸開闊,行事果斷,而且具備遠大的目光,這樣的人物,已經超越了「名將」的範疇,只能用「政治家」來評價了。假以時日,紫川秀確實沒有繼續控制他的把握了。這樣的人物竟然死於一場近乎天災的意外,在惋惜之餘,紫川秀竟感覺到一陣輕鬆:那個人,終於死了!

  由哥達汗的死,紫川秀忽然想到了,蒙汗和哥達汗都是死於意外的,這未免也太巧了點。昔年魔神皇麾下那些赫赫的王國名將,或戰死,或意外,如今,除了雲淺雪一人外,全都不在人世了。

  紫川秀一向不信神仙鬼怪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但如今,他不得不懷疑,冥冥中是否真有所謂氣運,天意註定是魔族當滅,人類當興嗎?

  良久,紫川秀才說:「陛下,看到這,你想到了什麼?」

  卡丹沒有回頭,只是緩緩說:「帝都的中央公園。那裡有一條和這一模一樣的道路,每年秋天,也是同樣的白絮紛飛,美不勝收。」

  「中央公園嗎?」紫川秀笑笑:「打完巴丹,我曾回帝都一次。當年的中央公園,如今已變成一片焦黑的平地。陛下,美景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卡丹再次陷入了沉默,好一陣,她才重新開口,已是換了話題:「阿秀,有一事想求你。我族願降,願擔任家族極東鎮藩,永為家族鎮守極東地區。想求你恩准。放我們一條生路。」

  說話的時候,卡丹秀氣玲瓏的下巴微微昂起,蒼白的臉蛋上毫無血色,眼中卻有盈盈的水光漾動。

  乍然聽到「阿秀」兩個字。紫川秀不禁心神一蕩,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青春時代,那個如詩一般浪漫的歲月。那時,自己和阿寧之間的感情就像那春天地小草一般萌發,世界在自己眼中是這般的美好。那時,美麗的被俘公主是那般的倔強,縱然是身處敵手,她也不肯對掌握她命運地自己絲毫退讓,總是高昂著驕傲的頭顱,甚至死亡的危險都不能嚇倒她。

  現在,驕傲的公主終於屈服了。

  感慨歎息之餘,紫川秀有種淡淡的快意感:與卡丹認識七年了,與她之間從不曾有過平等,不是她成了俘虜落自己手上,就是自己成了逃犯她幫著逃跑。兩人就像坐蹺蹺板一樣,時而你占了上風,時而我又占了上風。明知對方是自己的大敵。但不知為何,二人都不曾對對方真正動過殺機。內心底,二人都存有一份惺惺相憐的敬意,對方是個值得尊敬的好敵手。

  七年裡,雙方各占上風,互有恩惠,但最終,還是自己得勝了,卡丹再無力量顛覆大局了。

  「卡丹,遠征軍已準備撤軍。斯特林剛剛撤離瓦恩斯塔,我也打算明天撤走。我們並不打算繼續進攻魔神堡,你沒必要投降的。」

  卡丹笑笑,笑容間,疲憊之色展露無遺。她當然知道人類準備撤軍了。她剛剛就是在人群中親望著斯特林在部下們的簇擁下出城的。

  人類因為畏懼黑潮而撤走了,但自己卻沒法撤走。野蠻人肆虐兇猛,但它們就像狂飆、暴雨或者瘟疫一般,很快就會過去了。便一旦黑潮過去,人類還會捲土重來,所有的外圍屏障都被人類打掉了,所有的外圍部落都成了人類的爪牙,新一輪攻勢將不費吹灰之力。瓦恩斯塔聰明,那是系在魔神堡脖子上的一條絞索。雖然自己能夠堅守魔神堡不出,但外圍城鎮都被人類和人類的爪牙控制了,城外地塞內亞子民都被人類和附庸軍屠殺焚燒一空,沒有了外援,困守孤城的塞內亞族還能支撐多久?黑潮過後,只要紫川秀在遠東發一個命令,隨便派一員將軍過來——魯帝也好,哥溫也好,雷豹也好——都可以輕易的將塞內亞人毀滅了。

  沒法再堅持了。趁現在人類自顧不暇時投降,塞內亞雖然亡國,但還可以保存族人性命;一年後再投降,皇權戰爭你死我活,那就是滅族了。

  她沒有回答,而是說:「阿秀,你認為,如今的塞內亞族,還能對你構成威脅嗎?」

  很認真的想了一陣,紫川秀搖頭:「三十年後不敢說,但三十年之內,塞內亞人都不足為患。」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這麼執著要消滅我們呢?」

  紫川秀嘿嘿一笑:「血債血還,天經地義。」

  「阿秀,也許你不相信:在遠古時代,塞內亞人並非人類的敵人,而是護衛人類抵禦野蠻人的戰鬥部族,是人類的保護者——雖然令人難以置信,但我並非撒謊。」

  「我知道,皇族是東南鎮守府的捍衛者。」

  卡丹嬌軀一震,常常的凝視紫川秀:「光明王,你的淵博令我震驚。這件事,我也是登上皇位以後才知道地,是我族的最高機密,想不到你也知情。」

  紫川秀輕鬆的說:「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嘛。」

  卡丹沉默了好一陣,才幽幽歎息說:「既然你知道這段歷史,我就直說了:從遠古開始,塞內亞族就一直身處與野蠻人戰爭的最前線,我們的祚無數次浴血奮戰,打退野蠻人對西川大陸的進犯,沒有我們,整個大陸早淪為野蠻人的覓食區了。我們對人類是立有大功的,只是在最近的幾百年間,我族才走錯了道,犯了錯誤——難道就不能功過相抵嗎?現在,大群的野蠻人正包圍了魔神堡,日夜攻打。光明王,睿智如你。應該能看出,留下我們比毀滅我們更有用處啊!塞內亞族天生就是對付野蠻人的好戰士,我們會成為人類抵禦來自東方邪惡勢力的最堅強防線。我們誠心想投降,也請你放我們一條生路吧!我們什麼條件都能答應的。」

  卡丹苦苦哀求,紫川秀心潮翻滾。一幕又一幕地場景在他眼前飛速晃動著,那些燃燒的村莊、城鎮,那堆積如山的屍骸堆、戰死的半獸人士兵臨死前地呐喊、傷兵的哭號、失去父親的孤兒的哭泣母親的淚水、布丹長老臨終地重托、維拉死不瞑目的雙眼、沙羅行省大屠殺倖存者的血淚哭訴——沖天而起的烈焰中,所有場景彙集成血淋淋的一句話:「消滅塞內亞人!」

  「消滅塞內亞人!」這個目標從沒有像現在這麼近的出現自己面前。自己親眼目睹了,千千萬萬人類和遠東的最優秀兒女高哦這個口號。慷慨戰死。為了消滅邪惡的根源,他們甘願赴死。

  「消滅賽內亞人!」自己親如手足的兄弟、親密地朋友和忠誠的部下都在為這個目標而奮鬥,斯特林、帝林、哥應星、紫川寧、紫川遠星、方勁、羅波、白川、羅傑、明羽、林冰、布蘭、德昆、維拉、布丹、德倫、古雷、歐陽敬……名單可以列出很長很長,他們中有的人活著,有的早已不在人世。

  紫川秀感到了沉重的壓力。此時此刻,千萬冤魂,數十代家族軍人的希望都壓在了他身上。

  放塞內亞人一條生路,那就是對他們的背叛,對英靈的褻瀆。

  他很想對卡丹說:「不!人類與塞內亞。我們不死不休!」

  但不知為何,心頭總有一個聲音阻止了他。他隱隱感覺到。那樣會犯下大錯的。腦海裡,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對自己苦苦哀求:「人類還無法抵擋野蠻人的戟,近戰廝殺中,人類士兵只會成為野蠻人屠殺的羔羊。沒有了神族作為緩衝,東大荒的野蠻人會直接殺到古奇山脈下,它們不但有步行兵種,還有在天空飛翔地鵬羽,能阻擋神族的古奇山脈和瓦倫要塞是擋不住它們的。神族是天生的戰鬥各族,唯一能抵擋野蠻人的只有我們……大人,寬恕神族,給我們憐憫吧,我們是同胞兄弟啊!」

  是的,魔族雖然兇殘,便他們畢竟還是可以交流的理智生物。自己麾下有十幾萬的魔族士兵,這證明魔族和人類還是有和平相處可能的。隨著人類的進步,人類將變得越來越強大,停留在銅器時代的魔族對人類的威脅將越來越小,直至最後徹底淪為人類的附庸——想到這裡,紫川秀霍然驚醒:搞不好就是想到了這點,魔神皇卡特才這麼迫不及待的對人類發動戰爭吧?

  放,還是不放?

  眼看著紫川秀眉頭緊縮,臉上肌肉繃得緊緊的,不時微微抽搐,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顯然正在進行最激烈的思想鬥爭。卡丹焦切的望著他,心臟提到了嗓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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