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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公子清任始終猜不透湘夫人和大祭司的關係。

  其實,自從他長大成人搬出蒼梧苑以來,就漸漸地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閑來無事,就獨自躲入晴嵐閣的竹簾後面,窺視丹楓殿下那個神秘的白衣女子。他早已發現,大祭司扶蘇對於湘夫人來說,有著不同尋常的重要意義,但兩人又不是曖昧的關係。其實不管是不是曖昧的,只要他向朝中眾人暗示兩人有所勾結,就足以令他的死敵湘夫人焦頭爛額。但是清任畢竟不肯這樣做,他甚至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他的發現。

  清任默默地凝望著,丹楓殿下,縞衣翩翩,那熟悉卻遙遠的容顏。於是他就想起一個夢,自幼年時便時時地做起,卻是不肯向任何人說——包括自幼情同手足的武士摩羅。白天,他是陽光一樣的矯健少年,彎弓射雁,風流倜儻。一到夜裡,他卻開始做起夢來,夢見一個美麗的荷衣蕙帶的女子,在遙遠的九嶷山林綠野間遊蕩,輕柔飄灑得像自由的靈魂一樣。他正在心馳神蕩之間,那女子卻驀然回過頭來。於是他從夢中一驚而醒,女子的那張臉,竟和王后湘夫人完全相同!

  不知為何,白天在街市上看見那個死去的幽族人,在他心中投下了深重的陰影。很多年來,在不為人知的時刻裡,他默默地關注著那片遙遠的綠野,幾至夢縈魂牽——只怕也是為了那些不能對人傾訴的夢吧?

  「公子,」旁邊有人悄悄過來,「我們的人馬已經……」

  公子清任做了一個堅決的手勢,示意他已明瞭。來人卻不退下,似在等著他說什麼。公子清任面無表情,他放下了竹簾子,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晴嵐閣,未朝他的生母息夫人看一眼。

  「今天傍晚……」儘管此時,晴嵐閣的周圍,全都是公子清任和息夫人的人,但他還是用低微得幾不可聞的聲音悄悄地交代著。

  只是他面容沉著鎮定,心神卻還飄搖著。雲夢,九嶷,江離山,遙遠而又溫暖的名字……隱隱地聽人說起,湘夫人的童年時代,是在那裡度過的……

  扶蘇終於回到了神殿后面的小屋裡,默默地除下了自己的面具,禁不住又向鏡中瞥了一眼。晦黯無光的藍色月亮,這——就是他的一生了?

  「姍,今天晚上,你就離開這裡。」

  「幹什麼這麼急啊?」小女孩抬起頭來,「我是坐我的花豹子來的,季蓀姐姐叫我多陪你幾天,我就讓花豹子先回去了。我又沒長翅膀,難道飛回去?」

  扶蘇皺了皺眉,「辦法總是有的。你要儘快走,這裡呆不得了。」

  「有這麼嚴重?」

  扶蘇淡然道:「湘夫人和我談過了,她……她不會罷手的。還是趕快回到九嶷去,告訴季蓀。你們也好有個準備。」

  「大司命你呢?」姍問。

  扶蘇微笑。姍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卻又無從勸起。

  神殿后院,舊馬棚裡最深處,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靠在柱子上,遲緩地添著馬槽裡的露水。扶蘇撫了撫老馬黯淡無光的毛皮,輕聲道:「回風,回風,要回家了。」

  「就是它啊?」姍看著老馬,忍不住苦笑。

  扶蘇把回風牽了出來。今晚的月色很好,回風仰起頭來看看月亮,鼻子裡噴著一股股白氣。

  「和我一樣,它也老了啊!」扶蘇歎道,「蟄居二十年,誰知道還有沒有最後一口氣,可以飛回家鄉呢!照理說,九嶷山的神駒,每逢子夜時分,月光之下可以生出雙翼來在空中飛翔。天亮之前,你就回到雲夢去了。」

  回風注視著年老的主人,似乎聽懂了他們的談話,眼光融融。扶蘇拍著它的背脊笑道:「回風,你就要見到季蓀了。她已經長大成人了啊!」

  姍沉思著,終於道:「大司命呀——有一些事情,你還沒有告訴過季蓀姐姐呢。」

  扶蘇抬頭看了看月亮,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涼風吹拂著院中的楊柳,木葉蕭蕭,已是秋天了。

  「我也許再不能回去了……答應過季蓀,卻沒有了機會,只能請你轉告了。其實季蓀的父親,就是九嶷的最後一個族長重華。」

  「就是重華,那個赫赫有名的九嶷族首領?」姍瞪大了眼睛。

  「是九嶷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我和重華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像親兄弟一樣,我們一起拜九嶷的老司命為師。不過,我只會念念經文算算卦,做神明的僕人,所以老司命臨終時就把位子傳給了我,讓我永遠守護九嶷的祭壇。重華不一樣,他神勇英武,又仁慈慷慨,根本非同常人。十八歲的時候,他就帶領著族人治理雲夢的洪水,盡心竭力,三過家門而不入。洪水退後,他贏得了族人一致的尊敬,成為九嶷族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族長。那時候武襄作為青夔的大將軍,已經滅亡了息國、權國和品國,大軍壓境,重華帶領族人浴血抵抗。你知道武襄有戰神之稱,當時他手下的軍隊攻城掠地,如風捲殘雲,勢不可擋。但是我們幽族人,卻跟他足足僵持了一年之久……」

  但那是多麼悲慘而壯烈的一年啊!一批又一批年輕驍勇的幽族戰士,變成了雲夢湖底沉睡的無名屍體。敵人的軍隊卻是源源不斷地增加過來。老人孩子們哭喊著親人的名字,向深山老林裡逃往,躲避入侵者的血腥屠戮。美麗而寧靜的雲夢,變成了白骨遍野,千里荒煙。九嶷山的九部十三寨,打到最後只剩下了葛天、無憂兩部,退守江離山一個山頭。江離山是幽族人命脈的所在,如果再次失敗,就一切都完了。

  姍看見扶蘇哽咽著說不出話,便轉了話題,「那麼湘夫人呢?那時候她在做什麼?」

  「湘夫人,本來是一直守在她的丈夫身邊的。湘靈有著離奇的身世,在青夔,知道她底細的人,恐怕只剩下我扶蘇一個了。」扶蘇微微地笑著。

  「你知道,湘夫人本是青夔先王招拒的長女,但卻是雲夢澤的水養大了她。招拒在做太子的時候,曾經有一個十分恩愛的王妃。後來青夔內發生了一場很大的政變,太子妃的家族被指為叛黨之一,滿門抄斬。招拒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位,竟然狠心把王妃送到刑部,讓刑部把她流放到雲夢澤去。王妃不久就死在了發配的路上。後來招拒另娶了首輔的女兒,成功地繼承了帝位。但是王妃的慘死,一直令他良心不安,鬱鬱寡歡,以至於最後早逝。

  更加令他難過的是,他不知道那時候王妃已然懷有身孕。王妃是生湘靈的時候難產而死的。等招拒得到消息,秘密派人追過去,王妃的屍體已被扔入了長江之中,產下的女嬰也下落不明,據說是被押送的士兵們隨便送給了一個過路的游方僧人。那時候太子招拒並不敢明目張膽地找女兒,只有暗暗難過。等他繼位後,詔告天下尋找湘靈,發誓重酬線人,總是得不到一星半點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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