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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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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濂甯正在和婢女們嬉鬧,荷荷地叫嚷著。扶蘇看了一眼他滿身的泥水,默默搖頭。 濂寧的笑聲在清冷的蒼梧苑上空飄浮。孩子們的歡樂都是一樣的,不管他是聰明還是駑鈍。十年前在同一個院落裡歡笑著的公子清任,如今卻成了湘夫人目前最大的死敵。 「身為九嶷山的大司命,你居然不能為我找回王的靈魂!」 尖利刺耳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扶蘇緩緩地抬起頭,看見湘夫人的臉上,驟然換上了那種鐵一般冰冷嚴厲的表情,一如她在朝堂上、青王身後的珠簾裡面,出言訓斥那些王公大臣一樣。 過了一會兒,扶蘇啞著嗓子道:「難道說,救回武襄的靈魂,對你來說就那樣的重要?」 湘夫人猶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現在,青王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運。」 扶蘇緊緊咬著自己的髭須。 湘夫人續道:「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扶蘇盯著湘夫人身後的那面青銅鏡,鏡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綽綽,奇幻而動人。扶蘇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那麼,重華呢?重華對你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還提他做什麼。」她撇了一眼窗外,濂甯在嬤嬤懷裡睡著了,花萼一樣嬌嫩紅潤的臉上,露出純潔無瑕的笑容。她搖頭道:「至少,總得為濂甯這孩子著想。假如我敗給了清任,濂寧怎麼辦?你不知道相喬的兒子,是一種什麼命運?」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當年青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宮,迫使招拒傳位於他。那時他曾答應過招拒,會善待王子相喬以及相喬的後人。但是武襄繼位之後不久,相喬就因為謀反的罪名而被賜死。他的兒子被封為「相庶人」,幽閉在郢都城外某個陰暗的離宮裡。十幾年後,還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為要挾,使得武襄把他釋放出來。但那時,這個孩子已經變得如同白癡一般,見不得郢都的陽光,不久就虛弱而死。 「清任和他的父親不同,他不會這樣對待濂寧的。」扶蘇歎道,「清任是你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你還不瞭解他麼?」 湘夫人微微地笑了笑。清任的確是與他的父親不同。但是青夔的政治,是輪回的而且代代相同的。為什麼一說起這些,扶蘇就不理解她的意思。在九嶷的綠林裡、雲夢水澤之間,聽著神示,唱著靈歌長大的大司命扶蘇,哪怕經歷了再多的苦難漂泊,也不懂得鐵和血的真正含義。這也是他的命運吧? 扶蘇猶豫著續道:「再說,以濂寧的情況,是不可能成為青王的。」 湘夫人的手指緩緩地掐入掌心,「不止為濂寧。我還有更重要的理由,必須掌權,所以必須延緩武襄的死亡……」 「什麼理由?」 湘夫人茫然不應。 青王武襄龐大的軀體在錦繡之間橫呈,發出遲緩的喘息。 扶蘇看著屍居餘氣的青王,忽然一陣陣噁心與惱怒湧上心間,「你關心的不是武襄,而是你自己的位置吧?然則時機尚未成熟,武襄倘若這就死了,必然被公子清任奪了先機。是不是拖延時間,把濂寧推上王位,你就可以控制青夔的一切?是不是作為先王的公主,你覺得你才是青夔理所當然的繼承者?這就是你,湘靈,現在所想要的一切麼!」 二十年來,矜持而冷淡的扶蘇,還是第一次在她面流露這樣強烈的情緒。湘夫人聽罷,不由得渾身一震。在紛繁動亂的郢都,沉靜的扶蘇,被湘夫人視為和她的過往歲月的惟一聯繫的紐帶。可是,連扶蘇都會說出這種話來,連他都是這樣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或者說連他都不能理解……湘夫人忽然覺得身心疲憊。她的手指鬆開,露出五個鮮紅的指痕。 然則她終於道:「說得不錯,大概就是這樣了……」 扶蘇覺得心口憋悶得慌,說不出話來。 她搖搖頭,認真地說:「不管你怎麼想——你必須為我找回武襄的魂靈。」 「哈!」扶蘇愴然大笑一聲,「你還是死了這份心罷!你也知道,我這個大司命,早就是徒有其名了。以我現在的靈,根本不足以和九嶷山的陰靈們的力量對抗。」 湘夫人霍地站了起來,盯緊了扶蘇。半晌,終於冷笑道:「你終於肯向我承認,作祟者的確是那些幽族的遺民了。」 扶蘇道:「你我都可以感知他們的存在與怨望。」 湘夫人頓了頓,緩聲道:「我想,作為大司命,至少你可以勸服他們。不錯,武襄曾經血洗九嶷,是不可饒恕的仇敵。但目下殺死了武襄,對他們沒有好處,只有壞處。」 扶蘇道:「有沒有好處,我不清楚。但我絕不會試圖說服他們。」說著這些話,冷靜的扶蘇漸漸顯出少有的激動來,「這是家國之恨。」 在青王寢宮的深處,扶蘇的語調並不高亢,傳到湘夫人耳朵裡,卻顯得十分尖銳。 「雖然已經二十年了——」 湘夫人猛然顫了一下。 扶蘇察覺出她的變化,輕呼道:「湘靈——」 「不要這樣叫我!」湘夫人輕聲地呵斥道,手指一抖,掐斷了一枝白芷花的嫩莖,滲出淡淡的汁液來,把掌心染成青綠色。 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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