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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是九嶷。

  很多夔人都聽說過,在青王武襄一統雲荒以前,莽莽青水的那一邊,雲夢深處,九嶷山間,曾經居住著一個部落叫幽族。那裡的居民性情溫和,視他們所居住的山川綠野為神靈,虔誠地守護和膜拜。他們與世無爭,亦不大和外界往來,很多人以在江離山上種植香草為生。江離山在九嶷山群的深處,是族人的聖地。幽族人大多身材纖小,步履輕盈,據說他們都是些天生的巫師,多多少少會一些神秘的法術,有些人可以在水面上行走自如,其中的佼佼者甚至會飛行,他們自己把這種巫術稱為「靈」。

  不過二十年前,幽族被青王武襄征服之後,九嶷山成為青夔的領土,那些綠野、法術的傳奇都成為了謠傳的謬論。作為被征服的部落,他們被理所當然地視作落後的蠻族。大量的族人死于戰爭和戰後的饑荒。綠野失去了,香草荒蕪了,剩下的族人每每背井離鄉;像很多邊荒地區來到城市的「蠻夷」一樣,在青族人的冷眼和惡意之中慘淡死去。

  「難道說,所謂幽族的靈,是真實存在的?」公子清任緊追不捨地問道。

  「那是真實的。」

  清任回過頭去找尋說話的人,冷不防和他對了一個正臉,頓時尷尬無比。

  那不是別人,正是路過的大祭司扶蘇。

  清任只得搭訕著笑了笑,旋即走開。然而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幽族人死了。公子清任卻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惆悵。

  扶蘇沒有注意到清任的離去。他俯下身查看屍身,老乞丐的前額,有著九嶷的標記。

  也許是山澤,很多幽族人都會有一點點靈,受過專門訓練的人則會更多,他們當中的最優秀的,成為九嶷祭壇的守護者。守護者,就要肩負著維繫族人命脈的使命。那就叫做司命,相當於大祭司。扶蘇看見老丐髮際處那道淡藍色的新月,顏色很淺很暗,或者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多少力量,或者因為被二十年來亂世的風塵所掩去,和扶蘇自己一樣……

  等大祭司扶蘇匆匆地趕到王宮裡的時候,風波已經平息過去了。他想了想,決定不再去見王后湘夫人。但是長久以來,每逢出了緊急事情,湘夫人必然預知他的到來而等著他。想來想去,他記起王宮的後花園裡有一條秘密的水渠,與神殿后的水池是相通的。於是他遣走隨從,獨自向那邊過去。

  然而他看見湘夫人捧著一隻水罐,靜靜地矗立在水渠邊的蘆葦叢中。

  扶蘇望著她純白素淨的衣裙,不由得發出了一聲幽歎。湘夫人回過頭來看見了他,伸出手指,示意跟她過去。

  在王后的居所——蒼梧苑的後面,有一處小小的亭台。臺上生長著從遙遠的九嶷山移至過來的纖弱植物。

  「只有用澧泉的水灌溉,江南的白芷才能在郢都的土地上生長。」湘夫人把水罐中的甘泉緩緩注入紫色的土壤之中,「然而即便如此,它也無法開出最美麗的花朵。」

  幾粒青白色的慘淡的白芷花,垂掛在細瘦的草葉尖兒上,搖搖欲墜。

  「苟延殘喘的花朵,就像失去了靈魂一樣。」

  扶蘇木然不語,悄悄地窺視著湘夫人的臉。連日的疲勞使得她也憔悴了幾分,絕美的容顏掩映在白芷叢中,平添出一分淒厲來。

  「跟我去看看青王吧。」湘夫人道。

  哀江南 第三章 密議

  由於青王久病,往昔熱鬧非凡的寢宮丹楓殿裡面,已經很久都沒有歡聲笑語傳出來。只有那個傻孩子濂甯,一看見大祭司那張生冷的面容,就呵呵地笑了起來。扶蘇習慣性地撫了撫濂寧圓圓的腦門,濂寧忽然哇的一聲哭起來,伸手去扯扶蘇手裡的白芷花。

  湘夫人喚過嬤嬤,把濂寧抱了出去。濂寧一生下來就像一個怪物。頭顱圓滾滾的,兩隻眼睛分得很開。已經十歲了,還像嬰孩一般人事不知。濂甯是個傻孩子,對此他的母親湘夫人早就心知肚明,習以為常。

  金碧輝煌九重帷帳之後,青王武襄像一座山一樣沉睡著。這個曾經血洗中土、叱詫風雲的英雄,如今悄無生氣地躲在寢宮深處。誰都可以致他死命。

  扶蘇對武襄毫無興趣。他轉過身來,看見湘夫人倚在窗下調弄鸚鵡,眼睛卻瞟向遠處的晴嵐閣。晴嵐閣是青王寢宮丹楓殿的配殿,一向是武襄尋歡作樂的地方,如今也寂寞得厲害。閣頂上那個秀美的婦人,穿著華貴無倫的繡金衣袍,懶懶地曬著太陽,依然是那種面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樣子。

  湘夫人冷冷道:「說起來,貞節也是一個女人用來引誘的資本呢。」

  扶蘇知道她說的是息夫人媯。湘夫人身為王后,權柄在握,未必對息夫人的得寵心存妒忌。但是息夫人冷落自己的親生孩子清任,是湘夫人永遠不能原諒的。息媯原來是息王之妻,息國被青夔吞併之後,息媯就被搶過來,做了武襄的侍妾。武襄很喜歡息媯,息媯也為武襄生下了公子清任。但是二十多年來,息夫人竟然啞了似地從不肯講一句話,甚至連一個微笑也沒有流露過。人們暗地裡都說,息夫人被迫失節,心裡是很苦的。她並不關心她和青王的孩子清任。公子清任長到四歲,還像自己母親一樣,一句話也不會說。直到湘夫人嫁給了武襄王,親自管教公子清任,才慢慢地把他從孤獨自閉中引導出來。當時的情形很古怪,湘夫人初入王宮,見到孤苦伶仃的清任,便不由分說地把他領回自己那裡去。連青王都深感奇怪,卻又不敢對湘夫人說什麼,只得由她去。

  湘夫人是個才智出眾的女子。清任在她那清雅寧謐的院落裡長大成人,繼承了她的博學優雅,繼承了她的智謀權變,也繼承了她那種深藏骨髓的憂傷。比起另一個,清任倒更像湘夫人的親生孩子。後來,清任走出了蒼梧苑,加入青夔的軍隊,隨父親武襄南征北戰,有了誓死盡忠的軍隊和下屬,在朝中培植了自己的勢力。當他年滿二十,戰功赫赫地從南方海疆歸來之時,他已經成為青夔朝政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年輕的總要代替年老的,公子清任一邊,漸漸形成與湘夫人對立的政治力量。很多人都在私下裡說,公子清任是青夔的希望,可是他必須邁過湘夫人這一關。但湘夫人不肯退讓。雖然,她很超然地對待自己教育出來的清任,但是誰都明白,她決不會退讓。扶蘇曾經試圖詢問湘夫人,清任的作為,或者可以稱為某種背叛。湘夫人笑笑。她以為,王室中總是一山不容二虎。從一開始,她就明白,她和這個孩子註定要成為敵人,但是她還是像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傾盡心力教導公子清任。某種程度上說,這個敵人竟是她自己養育出來的。

  扶蘇的眼前,又浮現出公子清任線條挺拔的面容。在郢都的繁華街道上,他面對一個異鄉人的死亡,恍然若失。在公子清任的心中,是否也有一些解不開的隱秘?否則,為何他總是在某些微妙的時刻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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