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仙俠 > 啞舍Ⅲ | 上頁 下頁
四十四


  他甚至覺得,那清水代表的應該是他的希望。小時候,他希望得到的東西很多很多,但他不斷地失望。希望慢慢乾涸,也就變成了絕望。

  在他十六歲的那一年,父皇駕崩,他在渾渾噩噩中坐上了皇位,國家大事被母后一手操持。他也樂得輕鬆。

  反正他也不太懂。有丞相蕭何在,定出不了大亂子。

  只是母后和蕭何在一年前的長樂鐘室合謀殺死了韓信,劉盈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韓將軍,但聞言時也無比愕然。

  他知道母后變了,卻沒想到已經變成了陌生人。

  「皇兄,看臣弟寫的字如何?」已經十五歲的劉如意雙手捧著一卷竹簡,舉到了劉盈的面前。劉如意遺傳了他母妃戚夫人的大半相貌,雖是少年,卻清麗雋秀,一雙杏目又透著討好的味道,讓人看之便不忍苛責。

  原本劉如意便被分封趙地,卻被太后一紙詔書宣到了長安。劉盈怕母后對其不利,便親自出長安城迎接,直接把劉如意接到了自己的寢宮,同食同寢,不讓母后有下手的機會。劉如意也知道現在京城之中唯一能夠救他的,就是面前這位皇帝哥哥了,所以也越發依賴他。

  劉盈接過劉如意的竹簡,隨意地看了一眼,贊許道:「甚好。」其實他對這些並不感興趣,看著穿著厚厚的襖袍也顯得削瘦的劉如意,劉盈皺了皺眉道:「如意,汝應隨朕早起練箭。」

  看著外面的大雪,劉如意打了個寒戰,他這些天頂多是陪著劉盈早起哇,他在獵場旁圍觀而已。這殿內燒了火爐,溫暖如春,若不是生命受到威脅,他又怎麼肯大早上的起來練箭?劉如意已經和劉盈混熟,知道他的這個皇帝哥哥心腸很好,便故態復萌。歸根到底,他不過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公子。所以他一個勁地搖頭拒絕,使出十八般撒嬌大法,讓劉盈無力扶額。

  劉盈有時候覺得這個十五歲的劉如意還不如八歲的劉恒懂事,也許當年他父皇最吃他撒嬌的這套吧。

  小黃門送禮餐點,劉盈率先舉箸將每道菜都嘗了一口。這並不是他講究,而是怕送進來的餐點有問題。就算是旁人試毒他也不相信,寧肯自己來。

  劉如意看在眼中,更是心中感激。

  劉盈吃過了幾口之後,察覺沒有什麼異樣,便點頭示意劉如意可以吃了。

  劉如意指著一旁道:「皇兄,這床頭的漆盂,為什麼裡面總是有著半碗水啊?」

  劉盈的視線順著劉如意的手指,落在了床頭放著的震仰盂上。他怔忪了好久,才淡淡地岔開了話題,並未回答。

  劉如意吐了吐舌頭,不以為意。

  翌日,劉盈起身的時候,看到身旁的劉如意睡得正香,便不忍叫醒他,悄然起身獨自去練箭了。回來之時,卻見殿門前隨侍的小黃門一個都無。

  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劉盈大呼著劉如意的名字,疾步走入殿中,卻首先看到了滾落在地的震仰盂。

  盂內空空如也,水早就已經流幹,而昨天還在他身旁撒嬌的劉如意,已經七竅流血地躺在床上,了無生息。

  「皇兒,汝有沒有在聽?」呂雉拍著身前的案幾,恨鐵不成鋼地看著盤膝坐在她對面,拿著漆盂一口一口喝著酒的劉盈。

  劉如意死後,呂雉快意無比,把這些年所有的憤恨和不甘全部撒到了戚姬身上,命人把她的四肢剁掉挖出她的眼睛,用銅注入她的耳朵,割去她的舌頭做成人彘。並且這還感到不解氣,命令劉盈前去觀看,沒想到這一看,卻讓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大驚之下大病一場,一年多後才逐漸恢復。之後卻又成日酗酒,用的就是那個當初放了毒藥,誘殺了好奇的劉如意的漆盂。呂雉看得實在是既礙眼又心寒,但她卻又不能自掉身份去和兒子搶奪一個漆盂。她雖然是大漢朝最尊貴的女人,穿著最華美的袍服,戴著最精美的金釵,畫著最精緻的容妝,但本質上,她還是那個沛縣的農婦。

  所以她格外注意自己的言行,但更多時候,她還是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本性。

  也許該讓小黃門找個機會把這個漆盂扔掉。

  呂雉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對她甚為不滿,但她已經顧不得了。多年的經歷讓她感悟,女人只有擁有權力,才是最安全的。至少權力不會像男人一樣,幾年或者十幾年之後,某天早上醒來,就完全把她棄之如敝履。

  她並不後悔對戚氏母子下那麼狠的手,但她卻後悔讓自己這個心軟的兒子看到了那時的慘狀。

  呂雉深呼吸了幾下,平靜了心緒,坐直了身體,用命令的語氣淡淡道:「皇兒,汝將弱冠,當擇一女為後。」

  劉盈並沒有回答,他臉上甚至連一點波動都沒有,繼續拿著旁邊的酒壺往漆盂內倒酒。

  呂雉也沒指望他有什麼反應,繼續道:「嫣兒甚好,哀家很滿意,下個月擇日完婚吧。」

  劉盈剛喝完手中的酒,聞言立刻被嗆到了酒液,咳嗽了數聲,不敢置信地看著呂雉。

  嫣兒是誰?那是他姐姐的女兒!是他的親外甥女!今年才十二歲!他母后終於瘋了嗎?

  呂雉反而很滿意自家兒子的臉上出現了不一樣的表情,但這不代表她能允許對方反駁她的決定。最後看了一眼劉盈手中那個漆盂,自從弟弟劉如意死後,漆盂裡的清水就越發的少了。

  朱紅色的漆盂內璧豔麗光潔,還掛著幾滴酒珠,慢慢地順著盂壁滑落到盂底,然後逐漸緩慢地出現少量的清水。那種清水澀苦無比,只有勾兌上酒液之後才能下嚥。

  劉盈微微苦笑,母后剛剛並不是在徵求他的意見,而是在通知他而已。

  把盂底殘留的酒與水的混合液一飲而盡,劉盈一抹唇邊的殘漬,無奈一笑。

  他不敢不娶,他至今夜夜夢魘之中,還會出現戚夫人的慘狀。母后的手段實在是太殘忍了,為什麼當初那麼慈善的母親,會變成現在這樣宛若瘋魔?

  「弟……弟弟……你怎麼了?」溫柔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語調中有著令劉盈幾乎想要落淚的熟悉。

  「姐……姐姐!」劉盈從案幾上爬了起來,看著許久未見的姐姐。劉樂嫁為人婦之後,深居簡出,劉盈並沒有見過她幾次面。但已經有些憔悴的容顏中,依稀可以看得出幼時那經常關切著他的神情。拉著劉樂的衣袖,劉盈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央求道:「姐姐,你去和母后說說,不能讓嫣兒嫁給我啊!」

  劉樂雙目含淚,如果她可以選擇,自然也不會肯讓自己的女兒走進這囚牢一般的深宮,但她也毫無辦法啊!他們的那個母后,又豈是聽得人勸的?「弟弟,你聽姐姐說。你可千萬不要拒絕,外面的風聲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如果你不娶嫣兒,嫣兒以後也別想嫁給其他人了。嫁進宮中來,至少也比嫁不進來的好……」

  聽著劉樂絮絮叨叨的話語,全部都是擔心自家女兒,劉盈慢慢地鬆開了手,讓姐姐的衣角從自己手掌心滑落。

  是啊,姐姐早就已經嫁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只為他著想了……

  「弟弟,姐姐從未求過你什麼事,當年姐姐帶你在林間逃難……」

  劉盈的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艱難地點了點頭應道:「朕懂了,朕依汝便是。」

  從「我」到「朕」的自稱轉變,讓劉樂意識到了什麼。但她只聽到劉盈應允之後,便是滿足地松了口氣,期期艾艾地離去。

  劉盈淒苦地舉起手中的漆盂,絲毫沒發現這漆盂之中再也不會滲出清水。

  他繼續大口大口地喝著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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