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奇幻仙俠 > 啞舍Ⅲ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很多人都以為那漆盂是他母親的物事,所以不以為意。

  這一日,他見到父親親率諸將去城外迎接,簇擁著迎回來的一名穿著甲胄的英武將軍,看起來是那麼的面熟。

  劉盈愣愣地站在不遠處,像是感應到了他的視線,那名年輕的將軍在經過他身邊時,看到了他懷裡的那個只有大半清水的漆盂微微一怔後朝他淡淡一笑。

  「林中一別,已三年矣,大公子別來無恙乎?」

  劉盈並沒有多少機會與那名將軍說什麼,父親好像非常著急想要與其談話,拉著對方便離開了。

  低頭看著手中的漆盂,清澈的水面上倒映著他自己的面容,劉盈看到蕩漾的水面上自己眼瞳中的波動。

  他開始打聽那名將軍。

  原來叫韓信,無父無母據說年少時便四處流浪,吃過很多苦,在淮陰時還曾經被一群無賴取樂,承受胯下之辱。後來曾投奔項羽,在其帳下做了一個持戟侍衛,因為沒有得到重用,轉而來投奔他父親劉邦。

  自然也不會這麼容易就得官職,他只當了個看守倉庫的衛兵,甚至還被莫須有地定了個謀反的死罪。若不是臨行刑前的一句自辯,讓監盞的夏侯嬰覺得其非常人也,這一代名將便會就此隕落。

  雖然劉邦後來並未重視他他卻和丞相蕭何來往密切。可在漢軍中依舊得不到重用的韓信終於選擇離開,引得蕭何月下追韓信,傳為漢軍中的美談。

  其後官拜大將軍。

  自此,戰神無敵!

  劉盈靜靜地聽著旁人七嘴八舌說著韓信的事蹟,有人豔羨,有人崇拜,有人輕蔑,也有人不以為意。

  劉盈還小,但他卻覺得,這樣能屈能伸的,才是真正的男人,即便被人踩入了最卑賤的污泥之中,也能再次頂天立地地站起來。

  他很想找機會去問問他,這震仰盂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惜他的父親不可能讓他手下的大將軍與自己的兒子接觸,第二日他便被立為王太子,送往關中。據說滎陽的防守全部交予韓信手中,立刻就像被施展了巫術一般,勝負倒轉。雍丘外黃等地接連被漢軍奪回,又在滎陽、成皋、洛陽一帶建起了防禦線。

  這條防線,項羽至死都沒有跨過去一步。

  戰火的血腥與殘酷,被牢牢地隔絕在這條防線之外。劉盈在關中的日子過得很平淡,母親回來了,但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父親也多了一個侍妾戚姬,為他添了一個弟弟叫劉如意。父親視如珍寶,母親如臨大敵。

  劉盈一點都不覺得嫉妒,那種人的愛,如燃燒著的烈火,看起來很明豔溫暖,但靠得太近就會被無情焚身。就像那日,明明相見時喜不自勝,轉眼間便講人踹入深淵。

  前方戰事的消息不斷傳來,三年之間,韓信一連滅魏、徇趙、脅燕、定齊……一直到垓下與項羽展開決戰。

  滅楚!

  那韓信上了戰場之後居然從無敗績!這才是真正的百戰百勝!國士無雙!

  關中一片雀躍,但也有些不和諧的聲音傳出,謠稱韓信想要擁兵自立,稱王稱帝。

  劉盈並不覺得有何不妥,父親的基業可以說是韓信一手打下來的,父親他又做了什麼?彭城大敗之後,奪了韓信的兵權,封其為相國,讓他自己徵兵伐齊。而就在垓下決戰之前,劉邦還被楚軍大敗,若不是韓信力挽狂瀾,父親早就死無葬身之地。

  消息又傳來,韓信的軍權再次被奪,被封為楚王。

  錄音萬分不解,為什麼他那麼聽父親的話?不自己做皇帝呢?

  父皇登基的那一夜,他捧著那個有著大半碗清水的漆盂,喃喃地問出聲。姐姐早就已經出嫁,他也養成了和漆盂自言自語的習慣。

  「當皇帝有什麼好的呢?」有個聲音從窗邊傳來,有著熟悉的嘶啞。

  劉盈一驚而起,立刻推開窗戶。在清冷的月色下,那個名震天下的大將軍,正一身素服,按劍而立,英姿颯爽地站在他窗外。

  「將……將軍!你怎在此地?」劉盈被嚇得不輕,他雖然才九歲但也知道如果讓別人發現他回到了關中,肯定掀起一片軒然大波。

  「特來見大公子最後一面。」年輕的將軍風度翩翩地施了一禮,隨後站起了身看著劉盈,那雙丹鳳眼中透出複雜的神情。

  劉盈低頭看著自己,因為母親和張良的努力,甚至請來了商山四皓,父親才沒有改立劉如意為太子。他依舊是大漢的皇太子,身上穿著的是最尊貴的玄色禮服。劉盈抬起頭,感覺這位年輕的將軍是在透過自己,懷念著某個人。

  「將軍,盈不配如此。」劉盈黯然,他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孩童,愚笨遲鈍,甚至沒有他六歲的弟弟劉如意聰明伶俐。

  「當皇帝有什麼好的呢?」年輕的將軍又把剛才說的話重複了一遍,這回帶上淡淡的嘲弄,「其父已經不把他當兒子看待,其妻已經不把他當夫君看待,其子也不把他當父親看待,他會懷疑他身邊的所有人,誰都不信任,最後會孤獨而亡。」

  「這對其來說,是一種懲罰。」

  雖然此時已經入夏,但劉盈忽然產生了一股寒意。這些話就像是詛咒一樣,繚繞在他的心頭,卻讓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說得大抵應該不會出錯。他多少也知道之前的事情,在廣武澗兩軍對壘之時,項羽曾用祖父和母親的性命脅迫他父皇,但他父皇卻道「若為肉糜,請分一羹」。

  「那……將軍你……怎麼還……幫我父親?」劉盈期期艾艾地問道。他突然發現,時間已經過去了六七年,但這個人依舊如同當年他在林間相見時一般年輕,毫無任何改變。

  「吾要走了。」年輕的將軍微勾唇角,打算轉身離開。劉盈著急了起來,他有許多事情想問,也隱約知道這次相見之後,恐怕就再無見面之日。「將軍,你回報那個救助過你的漂母,一飯千金,無可非議。但為何沒有懲罰那個侮辱過你的人,反而讓他當上中尉?」

  年輕的將軍停下腳步,平靜地說道:「那種屈辱並沒有什麼不好,讓吾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

  他回過頭,看向劉盈手中的漆盂,淡淡道:「汝知何為漆器?」

  劉盈搖了搖頭,這個問題當年他就被問過,但如今他依舊不知道這個答案。

  「表面精緻華麗,髹漆成器,能保不腐,但究其本質,仍是木胎。」年輕的將軍喟歎一聲,邁步繼續向黑暗中走去,斷斷續續的聲音隨著風聲緩緩傳來。

  「莫將過去握得太緊了,然,汝還如何把握現在?」

  劉盈聞言捧著漆盂的手松了松,卻複而又緊緊地抱住了。

  劉盈還是沒有機會問出這震仰盂中為何會有清水存在,他也有預感,即便他問出口,也不會得到答案。

  這一年,劉盈又多了個弟弟,叫劉恒。

  母后這回並沒有太在意,因為這個弟弟的母妃薄姬並不受寵,她唯一防著的只是戚夫人而已。

  劉盈卻覺得這個弟弟有些可憐,據說父皇只寵倖了薄姬一夜,就算得知有孕生子,也再無任何探視。劉盈派人送去一些物事,雖不能親自照拂,但好歹也是自己的親弟弟。

  自從和父母生分了之後,姐姐又出嫁了,劉盈就越發覺地看重親情。至於他仰慕的那個韓結局,再見之時,卻無任何熟悉之感,劉盈覺得他定是離開了,雖然現在的那個韓將軍和以前的相貌一樣。

  日子一天天地過,劉盈依舊裝著愚笨木訥,冷眼旁觀父皇母后的鬥爭,不發一言。

  他對自己這個太子的位置並不看重。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去當一個普通的農夫。

  震仰盂中的清水,在一天天地減少著,只是他也並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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