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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在她哭得最傷心的時候,傅九雲正面對著空蕩蕩的庭院,臉色鐵青。左紫辰追上來,見到這情形,立即轉身往外走,一面說道:「我去別處找找。」聲音忽然有些顫抖,一路過來,見過遍地屍體,有被刀劍砍死的,也有被火燒死的,裡面會不會……有她?

  傅九雲似乎也在想同樣的事,幾乎是瞬間就沖出門,順著原路細細密密來回搜索。忽見一段燒焦的樹叢中露出半截灰色衣角,正是覃川常穿的衣服。他的心臟幾乎要停了,屏住呼吸將樹叢裡那個焦黑得不成人形的屍體抱出來,屍體的臉被毀得什麼也看不出,身上的衣服也早已化成灰,倒是腰上系著的荷包奇跡般地絲毫無損。

  傅九雲雙手一緊,死死盯著那個荷包:牛皮袋、牛筋繩、上面繡著一片蹩腳的葉子。覃川總是將這個荷包小心放在懷裡的,裡面不多不少,永遠是二錢銀子,一把斷了的木梳。

  他聽見腦子裡嗡嗡亂響,生平第二次,徹底地感到茫然,還有無邊無際的恐懼。

  **

  左紫辰曾做過許多模糊不清的夢,在他的雙眼失去光明的那一年裡。夢的內容怎樣也記不得,可是夢的顏色卻歷歷在目。

  那是血一般紅的烈火,像是要吞噬世上的一切那樣焚燒著。火焰中有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琉璃宮,火焰上有群魔狂舞,一口一口把從宮裡逃出來的人吃掉。他時常就這樣被驚醒,那一年,他脆弱且敏感,什麼也記不起,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玄珠溫柔地服侍他,陪著他,告訴他那不過是個夢,沒什麼好在意的。

  是的,不過是個夢,並不需要時常念著。直到今天,他看見被火焰覆蓋了大半的香取山,隱隱約約,竟從心底感到一種曾有過的恐懼。那並不是夢,他曾經經歷過這樣的大火,他甚至記起自己曾有過無比的絕望。

  心神不寧,從剛才開始他就心神不寧,茫然地在火海中徘徊。他是出來找覃川的,結果竟莫名其妙走上了東面山頂的夜寐閣,四周安靜無比,只有烈焰吞噬樹木發出的劈啪聲,濃煙遮蔽了視線,他想自己是走錯方向了。

  轉身正要回去,半空忽然傳來一聲銳利的鷹啼,緊跟著一隻巨鷹拍打著翅膀,自火海中鑽了出來,其速如剛射出的箭矢,在半空打了個旋兒,安然停在不遠處。

  上面跳下一個少女,一身紅衣,比火焰的顏色還要烈。明明是濃麗的烏髮紅衣,卻不見一絲俗豔,她看上去是那麼嬌柔清靈,明亮的雙眸裡甚至有著天真且嫵媚的笑意。

  左紫辰渾身沒來由地一陣顫抖,突然聽見自己心臟停止的聲音,像是一塊冰碎開一道縫,甚至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的臉,她的笑,仿佛一把利劍戳入心底,覆蓋在記憶表層的冰塊瞬間被擊潰,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畫面急不可待要鑽入腦子裡,他甚至以為自己的腦門會因此裂開,急急退了一步,痛楚地捂住額頭。

  她似乎有些意外會在這裡見到他,淡淡一笑,低聲道:「這裡最高,對不對?好東西一般都放在最高的地方。」

  左紫辰不知從何處生出一種衝動,沖過去緊緊握住她的雙肩,顫聲道:「你……帝姬……」

  她對那兩個字的稱呼毫不驚訝,偏頭望著他身後遮蔽天空的濃煙,火光在漆黑的眸子裡跳躍,嫵媚裡多了一絲詭異。她的聲音很淺淡,沒有玄珠那種冰泉般的清冷透徹,倒像是一陣輕輕微風:「你認錯人了。」

  左紫辰沒聽清她的低語,他的頭顱幾乎要爆裂,痛得渾身發抖。

  無論他願不願意,都無法抗拒被遺失了很久的回憶回歸的衝擊,一張張畫面清晰地閃爍而過,裡面的自己還是個青澀少年,雙目微冷,滿腹心事,不易親近。

  想起來了……

  想起在朝陽臺上初見,她跳了一曲東風桃花,當時還是個十三歲的纖弱少女,半張臉藏在輕紗後,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裡面滿是天真的笑意。

  想起他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在朝陽臺上等了一天一夜,終於等到她,鼓足勇氣要去勾搭,找了個無比蹩腳的藉口: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很熟悉。

  想起她主動擁抱他,還沒有成熟的身體,卻不顧一切要貼近他。兩個人靜靜擁抱著,坐在窗臺上看朝陽,然後趁天沒亮沒人發現,他再偷偷離開,省得被侍衛們發覺。

  還想起……想起她充滿絕望而陰冷的怒意,厲聲罵他:無恥國賊!然後揮劍而上。他的雙眼,因此而瞎。

  想起了那麼多,想告訴她的話也有那麼多,可是他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眼前的人開始模糊變形,火焰濃煙也漸漸看不清了。左紫辰搖了搖頭,死死攥住她的袖子,低喃:「帝姬……」

  一語未了,人已經暈倒在地上。

  覃川收起手裡的銀針,面無表情地轉身,絲毫不為所動。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玄珠哭得快暈過去的那次,那大約是她有生以來最失態的事情了,揪著她的襟口沒命的晃,自己差點被她揉成麵條。

  玄珠那時厲聲罵她:你這個殘忍無情冷血狠心的女人!你怎麼敢?!你怎麼下得了手?!

  覃川蹲下身子,靜靜看著左紫辰昏睡過去的臉龐,他的手還攥著她的袖子,怎樣也掰不開。她看了很久,忽然抬手將袖子撕下一幅,嘴唇微微翕動,似是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她抬腳在地上看似雜亂無章的草叢裡連踢三下,夜寐閣的石門轟隆隆打開了,神器沖天的光輝與威儀風一般撲面而來。玄珠沒有騙她,這裡才是山主堆放稀世神器的真正場所。萬寶閣和地下寶庫,不過是小打小鬧。如果不是龍王這次突然發難,她還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機會繞過嚴密的監視,來到夜寐閣前。

  覃川解下腰上的牛皮荷包,在手上掂了掂,毫不猶豫走進了石門中。

  **

  在冬天最寒冷的那一個月,白河龍王在香取山作亂未果,被山主吞下肚成了一頓美餐。香取山數百弟子和雜役死傷過半,被烈火燒毀的房屋也是過半。同一個月份,誰也沒發現,夜寐閣最頂層那件封印了數百年的寶物不見了,同時一個小雜役就此離開香取山,再也沒回來過。

  覃川的名字被記錄在死亡雜役名冊裡,趙管事領著其餘僥倖活下來的雜役們燒了些紙錢衣物給死者,只有翠丫哭得最傷心,她再也見不到可親的川姐了。

  前傳(一)

  覃川在十三歲的時候,還不叫覃川。大燕國風俗,貴族女兒在十五歲及笄後才由父母血親賜字,這個字也就是名字了。所以那時候她還是被人叫帝姬,最多喚一聲「燕姬」。父皇母后,大哥一直到五哥,私下叫她燕燕。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寶安帝會是大燕國最後一個皇帝,大燕精工巧匠眾多,國力強盛,周邊諸侯俱臣服,雖說到了寶安帝的時期,已有式微跡象,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有個幾十一百年,這國家不會那麼容易倒下。

  寶安帝與皇后成婚二十餘年,帝后伉儷情深,生了三子一女,後宮中雖有嬪妃眾多,於子息上卻緣分單薄,只另有兩個庶出皇子。小帝姬是最小的嫡女,生得極好,脾氣也討喜,宮裡難免人人嬌寵。

  彼時大燕國民風開放,女子當做男子來養,習武習文,更以雅擅歌舞為榮。倘若有人家中女兒歌舞出眾,那是人人羡慕眼紅的事,與民風保守、女子不得抛頭露面的西方諸國截然不同。

  帝姬自小就跟著兄長們一共讀書學武,又因為大燕皇族嫡親的血統與常人不同,長到十三歲就另有先生傳授罕見仙法。聽說原本大燕皇族極擅仙術,不過一代代這麼傳下來,成百上千年過去,難免會有遺漏,到了寶安帝這一代,只剩個白紙通靈術能學了。

  那會兒帝姬剛滿十三歲,也剛剛和先生學習這種討厭的仙法,為了通過白紙媒介召喚靈獸,一天要在手指頭上紮幾十下,幾天下來,手指頭就沒一塊好皮膚了,碰一下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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