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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三


  「波爾?三百年前西方那位大法師?聽說他和他的老婆伏波都是天脈者……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原來最後是回到了神廟。」范閑皺著眉頭說道:「天脈者本來就是神廟往世間撒播智慧種子的選民,我本來以為這些天脈者最後心有異念,都會被神廟派出去的使者給殺了,沒想到原來還有活著回到神廟的。」

  「神廟禁幹世事,自然不會妄殺世人。不過您說的對,無數年以降,總有天脈者承襲神廟之學,便心生妄念,令蒼生受難,但凡此時,神廟便會遣出使者,讓他消失於無形。」

  「這大概便是傳說中的天脈者最後都消失無蹤的原因。」范閑注意到了身後那縷光魂的語氣依然平穩溫和,只是稱呼自己時,用了您這個字,而且開始與自己溝通交流了。

  「但像波爾和伏波這一對夫妻則另當別論,他們並沒有什麼世俗的欲望,當伏波死後,波爾經歷了無窮的辛苦,回到了神廟,恰好那時候神廟的壁畫快要殘破了,所以他花了七年的時間,將廟裡的壁畫重新修復。」

  「可是大東山慶廟和京都慶廟的歷史都不止三百年……怎麼可能那些壁畫還是波爾的風格?」

  「因為波爾只是修復,沒有創造,他按照很多年前的壁畫風格,自然和你生長的世間壁畫有幾分相似。」

  范閑忽然指著壁畫當中那些漫天的火焰與光芒,眯著雙眼問道:「為什麼那些神沒有面目?」

  「因為真神從來不用面目見人。」

  「所以你不是真神。」

  范閑身後半空中飄浮著的那些光點,漸漸褪去了老人的面容,變幻成了一個鏡子一般的存在,沉默許久之後,說道:「正如您先前所言,我不是神。」

  「很好,我就擔心你在這大雪山裡憋了幾萬年憋瘋了,真把自己當成神,那事兒就不好處理了。」聽到四周傳來的神廟本體的聲音,范閑的心情略放鬆了一些,至少一個最瘋狂可怕的可能,被神廟自己否定了。

  如果是真正有生命有感情的存在,聽到范閑的這句話,一定會明白他內裡所隱藏著的意思,可是很明顯,神廟裡的這個存在,只是被動地按照某些既定的流程在思考,並沒有接著往下說什麼。

  「神不是沒有面目,而是根本沒有神。」不知為何,當范閑說出這句話後,他的心情忽然變得寂寥起來,因為世間若真的沒有神的話,那麼他的存在,母親的存在,依然是那樣的不可捉摸,毫無理由。

  「那些只是一些威力強大的機器或武器罷了。」范閑指著壁畫上那些可以開天闢地的神靈,輕聲說道:「我不知道是什麼武器,原子彈還是中子彈?反正都是一些很可怕的東西。」

  半空中飄浮著的那縷光魂,在聽到范閑的這句話後,鏡面忽然發出了極為強烈的波動,似乎正在進行極為劇烈的思考行為。或許正是因為范閑的嘴裡說出了它根本沒有設想會聽到的詞語,讓它在短時間內無法分析清楚。

  這座建築裡的光芒並不如何耀眼,淡淡地,溫溫柔柔地灑在范閑的身上,就像給他打上了一層聖光,不知道是出於保存展品的需要,還是因為神廟的能源快要枯竭的緣故,光線並不如何明亮。范閑沉默地前行,一直將所有的壁畫全部看完,才回到了建築的正中央,回頭看著半空中飄浮著的那縷光魂,沉默很久,開口說道:「到現在,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是尋常人……我的兩名夥伴這時候也不在,我想你不用再忌憚什麼,可以將神廟的來歷對我說明。」

  光魂形成的鏡面陷入了死寂一般的平靜之中,似乎是在分析范閑的這個請求能不能夠被通過。

  「抛磚引玉,我先來砸塊磚。」范閑咳了兩聲,感到了一陣虛弱,緩緩地坐到了冰涼的地面上,一面緩緩吸附著天地間無處不在的元氣,一面用沙啞的聲音緩緩說道:「神廟是一處遺跡,是某個文明的遺址,用你的話來說,這是一座軍事博物館,所以裡面保存著那些文明裡最頂端、最可怕的一些存在。你不肯告訴我神廟的歷史,我只好憑著這些壁畫和我的一些認知來猜一下。」

  「那個文明肯定是我所熟悉的文明。」

  范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想到了肖恩在山洞裡的話,以及五竹叔曾經說過的話。當年母親第一次逃離神廟後不久,應該是再次返回神廟尋找五竹叔去了,既然如此,那個箱子應該是在第二次的時候,被母親從廟裡偷了出來。

  軍事博物館裡藏著巴雷特,很明顯這座博物館存在的年代,應該比范閑離開時的年代要更晚一些,而且是一脈相承的文明,范閑可不相信,什麼遠古文明,也能做出一模一樣的那把槍來。

  一想到那個熟悉的,與自己曾經真切生活過的世界一脈相承的文明,已然變成了歷史中的陰影,變成了大雪山裡世人無法接觸的一座破廟,那些范閑……不,范慎曾經愛過恨過憐惜過的人們,都早已在時間的長河裡變成了縷縷幽魂,那些他曾經逛過,看過,讚歎過的事物,都已經變成了一片黃沙,他的心裡就生出了一絲痛。

  那痛並不如何強烈,卻格外清楚,酸酸的,格外悵然。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除了葉輕眉,便只有自己。天地悠悠,情何以堪?此等萬載之孤獨,便落在了他一個人的身上,是何等樣的沉重。

  范閑坐在地上,咳嗽連連,急促地呼吸著。許久之後,雙眸裡生出一絲淡漠與黯然的光芒,表情似笑非笑,看著空中的那面光點凝成的鏡子,問道:「作為曾經的同行者,你能不能告訴我,當年那個世界究竟是怎麼被毀滅的?難道真有瘋子開始亂扔核彈玩?」

  光鏡平滑如冰,許久許久之後,那個溫和平穩的聲音在建築內部四面八方響了起來:「那是神界的一場大戰。仙人們各施驚天法寶,掀起驚濤駭浪。大地變形,火山爆發……」

  「夠了!」范閑憤怒的聲音在空曠的建築內響了起來,他死死地盯著那面鏡子,劇烈地咳嗽著,最後竟咳出了一絲血來。他倔狠地抹去唇角的血漬,對著那面鏡子罵道:「老子就是那個狗屁神界來的人!少拿這些狗屎說事兒!」

  「你他媽的就是個破博物館,不是什麼狗日的神廟!」

  ***

  春意十足的慶國皇宮之內,禦書房內有一個清脆而冰冷的聲音緩緩響起。禦書房的木門略開了一角,以方便通氣,姚太監為首的太監宮女們小心翼翼地候在屋外,沒有進去。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范若若輕聲讀完了這篇文章,將書頁合上,然後走到了禦書房的一角,開始睜著眼睛發呆。她看著窗外面蓬勃的春樹,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兄長。聽說他們是往北方去了,北方有什麼呢?難道傳說中的神廟就在北方?聽說極北之地終年冰雪,根本不是常人所能靠近的地方,哥哥現在好嗎?

  此時已是春末,距離上次宮變已經過去了四個多月時間,皇宮上下籠罩在一片和美的陽光之中,然而禦書房內卻一直保持著一股冰寒之意。慶國皇帝陛下躺在軟榻之上,身上蓋著一件薄被,面色蒼白,雙眼有些無神,順著范若若的目光,看著窗外的那些青樹。不知為何,陛下的心裡格外厭憎這些青樹的存在,或許是因為他感受到了春去秋來,萬物更替,這種無法抵擋的自然準則。

  「憂其君,憂其民……當年安之在北齊皇宮裡冒了一句,最後被那小皇帝逼著寫了一段,最終也只是無頭無尾寫了這麼一段。」皇帝開口緩聲說道:「朕只是不明白,能寫出這種話來的小子,怎麼卻能做出如此無君無父的事情。」

  過去了這麼久,慶國朝廷自然知道那位逆賊范閑早已經逃出了京都,而從北方傳回來的情報,更準確地指出了范閑的下落,然而令南慶許多官員感到意外的是,范閑逃離京都,並沒有投向北齊朝廷的懷抱,更意外的是,皇帝陛下似乎也只將怒意投注到了范閑的身上,並沒有在慶國內部展開大清洗。

  皇帝的雙眼微眯,那些稀疏的眼睫毛就像是不祥的秋天破葉一般,耷拉在他皺紋越來越多的面龐上,他的目光掠過范若若的肩膀,忽然開口問道:「朕難道真不是一個好皇帝?」

  這是一個很可悲的問題,一個很荒唐的問題,慶帝在龍椅上究竟做的如何,只是一個需要由歷史來認可的問題,可是這位天底下最強大的男人,卻不知為何,格外需要獲得某些人的認可。

  當初他想將范閑軟禁在京都內,也只是想借范閑的眼睛,告訴那些死去的人們,如今范閑反了,他習慣了問范若若這個問題,而且這個問題很明顯問了不止一次,因為范若若連頭也未回,直接平靜應道:「這不是臣女該回答的問題。」

  禦書房外忽然傳來姚太監的聲音:「宜貴妃到,晨郡主到……」

  話音未落,宜貴妃和林婉兒二人便走了進來,很明顯這段日子裡,這兩個女人來的次數並不少。皇帝只是冷冷地看了她們一眼,並沒有開口訓斥,更沒有讓她們滾出去,任憑他們來到軟榻之旁,將自己的身體扶了起來。

  林婉兒將軟榻上的被褥全部換了,一面抹著額頭上的細汗,一面笑著說道:「全是中州的新棉,繡工都是泉州那邊最時興的法子,您試試舒不舒服。」

  宜貴妃則是從食盒裡取出幾樣食料,小心翼翼地喂陛下進食,一面喂一面嘮叨道:「這兩天太陽不錯,陛下也該出去走動走動。」

  皇帝冷漠開口說道:「天天來,也不嫌煩,朕又不是不能動。」皇帝陛下的傷確實還沒有好,甚至出乎范若若和太醫院的意料,出奇的纏綿,或許真是人老了的緣故,若放在慶帝巔峰之時,再如何重的傷,只怕此時他早已回復如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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