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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八


  范閑半倚在墊著羊毛毯的密室牆壁上,用強悍的心神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他的本能讓他此刻的呼吸有些急促大聲,雖然此刻夜深人靜,但是自己是深在重圍之中,不得不小心。

  他的身上已經被包紮好了,極名貴有效的傷藥渾不要錢地用著,而身旁的地面上,放著許多用來補充精神的食物清水,密室雖小,內裡準備的事物卻是極為完備。

  骨裂了的胸骨又開始隱隱作痛,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想到了皇帝陛下那沛然莫禦的拳頭,又想起了那記槍聲。由先前皇宮前的慌亂到後來朝廷極為嚴密有效的搜捕,他確認了皇帝老子並沒有在槍下死亡,這個事實並沒有讓他感到太過失望,只是開始計算今後的道路究竟應該怎麼走。

  當那天外一擊的悶響在皇城上擊出第一個深洞時,范閑就已經醒了過來,他的眼睛微眯,看著皇宮東邊的方向,是城上城下逾萬人中第一個反應過來,並且清楚地判斷出開槍者方位的人,因為這個世界上,他對那個聲音最熟悉,對那個箱子最瞭解。

  三年前五竹叔離開京都,去遙遠的冰雪神廟裡去尋找自己是誰的終極答案,從那日起,箱子便離開了范閑的身邊。范閑一直以為五竹叔是把箱子帶走了,所以他沒有絲毫遺憾,因為他知道五竹叔將要面臨的敵人,是比皇帝陛下更加深不可測,冷漠無情的至高存在。

  但沒有想到箱子原來還在京都,只不過不在自己身邊而已。就如同皇帝陛下昏死過去前確認的那樣,范閑也知道,今天動用箱子的一定不是五竹叔。如果五竹叔真的回來了,不論他會不會用箱子,但肯定他一定會將那逾萬名慶國精銳軍士都看成稻草人,依然是那樣冷漠地握著手裡的鐵釺,直接殺入皇宮。

  開槍的人究竟是誰呢?范閑猜了很久,可依然沒有想到,就算想到了幾個人,可是他卻不敢相信,他只能肯定,這個開槍的人一定與自己有極親密的關係,不然五竹叔不敢將自己的性命交付在對方的手上。

  這自天外擊來的重狙並不在范閑的計劃中。他原定計劃的出口其實依然是在皇宮裡,只是沒有想到北齊東夷都來了人,讓最後那絲利用陛下心意的缺口都合攏了起來。更為可怖的是,他沒有想到,自己領悟不久,十分強悍的指間劍氣,最後竟被陛下一指便破了,而自己的經脈盡亂,形同廢人,根本無法去接近那個出口!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洪竹不用冒這個天大的風險。

  范閑一行人從皇宮前廣場趁亂殺出來時,依然遇到了極大的阻礙,雖然有那柄能夠施加神罰的天外一擊的刺客存在,雖然三皇子站到了皇宮城頭,試圖用自己瘦弱的雙肩替范閑謀求一條活路,但皇帝陛下旨意早下,那些逾萬名軍士,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異國刺客就此逃脫。

  具體逃出來的過程,范閑並不知道,因為他再一次陷入了昏迷。當他醒過來時,這一行人已經變成了被追殺的兔子,本都是一些強悍的當世強者,然而傷的傷,亡的亡,最後只剩下了五個人,在京都亡命狂奔,怎麼看都沒有逃出去的可能。

  范閑知道其時的自己已是拖累,所以他異常冷漠而強悍地離開了。與海棠等人約好了老地方相見,一名劍廬弟子付出了生命代價,將他送到了這間府邸的周邊,然後范閑趁亂溜了進來,終於覓到了一絲可以休息的機會。

  四名劍廬九品弟子,在箭雨中倒下了一個,在事後的逃亡中為了范閑的生存又死了兩個,尤其是最後一個劍斬十余名南慶高手,最後仍然死於弩箭之下的七師兄,就是死在范閑轉過巷角的那一瞬,范閑能夠看見他的眼睛。

  思及那雙眼睛裡流露出的光芒,范閑的心中便是無比沉重,他知道自己的債比過去更多了,如果這次能活下去,自己也不可能隱,自己必然要做很多事情來還債。

  范閑一面沉思,一面調息,密室裡一片死寂,一片黑暗。他如今真氣盡散,目力也不及平日,摸索著去拿身邊的清水。然而當手指剛剛觸及水壺的時候,他僵住了。

  他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黑暗的密室牆壁,似乎感覺到就在這一堵牆外,有一雙眼睛也在這樣安靜地看著自己。

  被保養極好的機樞上面塗了許多滑油,當密室的門被打開的時候,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就像是無聲的啞劇一般。淡淡的光線從密室外透了進來,照亮了內裡面色慘白,雙眸卻一片平靜的范閑。

  范閑靜靜地看著室外,微暗的燈光讓密室外那個熟悉的身影顯得一片黑暗。

  「我以為如果你發現了,應該是拿錘子打破。」范閑看著言冰雲微笑說道。

  站在假山的後方,靜靜看著密室內的范閑,言冰雲的心頭百感雜陳。只需要一眼,他就知道此時的范閑已經沒有了任何反抗的能力。他沉默片刻後說道:「不要忘記,我畢竟是在這個園子裡長大的,雖然自幼時起,父親便嚴禁我上這座假山攀爬,但你也知道,小孩子總是好奇的,怎麼可能不爬。」

  「這座假山太大,我當年第一次進你家的時候,便覺得有些怪異,和你父親說過幾次,他卻總不信我的。」范閑咳了兩聲,輕聲笑著說道:「果不其然,我都能發現這裡的問題,你當然也能發現。」

  范閑就是躲在一等澄海子爵府的假山裡,京都裡再如何疾風暴雨,可是他就躲在言冰雲的家中,誰能想到這一點?如果言冰雲不是心血來潮,試著打開了自己童年時躲貓貓的房間,想必范閑一定能在言若海的幫助下,安穩地渡過這一段最緊張的時刻。

  「父親並不知道我知道這座假山的秘密。」言冰雲微微低頭說道:「不然他一定會選擇一個更妥當的地方給你藏。」

  「好了。」范閑無比疲憊地歎息了一聲,說道:「我就說我這輩子運氣好到不像是人,總該有次運氣不好的時候,原來卻是應在了這座假山裡。」

  言冰雲沉默許久後說道:「先前和父親說過,這是院務,不能論私情,尤其……是大人您。為了我大慶朝,我不能讓你去北齊。」

  「我不去北齊,我只是去神廟旅旅遊。能不能打個商量?」范閑露齒一笑,輕聲問道。

  §卷七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心向北

  言冰雲隔著假山,看著青苔殘雪門後的范閑,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心裡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沉默片刻後他冷漠開口說道:「你知道太多事情。不要忘記,我在大人你的身邊這麼多年了,關於內庫的事情我總能瞭解一些,而且這些年來,你一直把自己的重心往北齊轉移,范思轍如今還在上京城裡,如果說你以往沒有做出背叛朝廷,遷居北齊的打算,怎麼能讓我相信呢?」

  范閑輕輕地咳了兩聲,有些勉強笑道:「我也是慶人,而且我和陛下有約定,如果陛下這次能活下來,而不會對我的人進行清洗,我自然也不會和朝廷撕破臉,站到北齊人的那邊。這個請你放心。」

  「事涉國之大事,千萬子民的生死,我如何能夠放心?」言冰雲的聲音壓得極低,微怒斥道:「我不理會你與陛下之間究竟有什麼古怪的約定,可萬一將來事態有變,你活著離開大慶,去了上京城,誰知道你會不會被憤怒激瘋,做出那些噁心的事來。」

  「噁心?你是說把內庫的秘密賣給北齊,還是替齊人先驅南攻大慶?」范閑微諷一笑說道:「人生一世,總是要守些承諾的,只要皇帝陛下遵守他的承諾,這些自然不會發生……你應該清楚,這次入宮行刺,只是一次小範圍內的戰爭,我並沒有動用全部的殺器。」

  「只要我活著,陛下就必須被迫接受昨夜我與他之間的協議。」范閑的雙眸冰冷起來,說道:「他不想讓天下大亂,所以他不能對我的人下手,哪怕他再如何憤怒,可是為了他的千秋大業,他也必須忍著……不要忘了,那些人也是你熟悉的人,曾經是你的夥伴,你的友人,你的同僚!如果你這時候把我殺了,我手頭的力量再無領頭之人,不謙虛地說句話,群龍無首,陛下可以軟刀子慢慢去割。」

  「難道說,你就想那些你曾經無比熟悉的人,一個一個地倒在陛下的屠刀之下?」范閑盯著言冰雲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言冰雲沉默片刻後應道:「大人看來對這件事情琢磨了很久,但你必須清楚,天上只可有一日,天下只可有一君,若你活著,就算一直隱忍不發,但我大慶朝廷表面的平衡之下,依然被你生生割裂成了兩塊……這對我大慶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我只是想讓我想保護的那些人活下去,為了這個目標,我必須活著。將來我遠遠地站在高崗之上,冷漠地看著廟堂之中的陛下和你,想來也會讓你們有所警惕才是。」

  「可你不要忘記,若你死了,院裡的官員部屬總有一天會必須接受這個現實。陛下雄才偉略,一定有辦法將監察院甚至你在江南的佈置全部接回手中。」言冰雲盯著他的眼睛,說道:「表面上你是想保證他們的生命,實際上呢?其實你只是用這些人的力量來威脅陛下,威脅朝廷,你堅持不死,只不過是將監察院用做私器,維續你自己心意。」

  「有何不可?」范閑輕輕咳了兩聲,微眯著眼望著言冰雲。

  「不論是院長還是你都曾經說過,」言冰雲一臉平靜,「監察院乃公器,並不是私器。你怎麼能利用國之公器,而謀一己之私?這便是我不贊同你的地方。」

  「是嗎?」范閑的眼眸裡寒意微現,冷漠譏諷說道:「監察院乃公器,我不能私用……那為什麼皇帝陛下為了一己之念動用監察院時,你不勇敢地站出來駁斥他?」

  這句話直接擊打在言冰雲的心上,他怔怔地看著范閑,有些消化不了這句話。在這個世界上所有臣子們的心中,陛下便是朝廷,便是慶國,便是公……監察院乃公器,自然是陛下手中的刀。

  「不要忘記你自己說的話,監察院是公器,不是皇帝陛下的私器。龍椅上的人,終究只是一個人,莫要用他來代表這天下的意志。」范閑冷漠地看著言冰雲說道:「既是公器,自然是歸於有德者居之。不錯,我並不是個有德之人,但難道你敢說,皇帝陛下也是個有德之人?」

  「既然我與他父子二人只是兩個老少王八蛋,那這監察院公器究竟歸誰,就很簡單了。」

  范閑不再看言冰雲的臉色,端起水壺困難地飲了一口,冷冰冰說道:「這院子是葉輕眉設的,是陳萍萍留給我的,皇帝他憑什麼拿過去?你有什麼資格對我說這些無聊的話?」

  「監察院是用來監察院陛下的機構,如果變成了陛下的特務機構,你這個監察院院長還不如不當了。」他放下水壺,用一種不屑而無趣的口吻訓斥道。

  ***

  一陣死一般的沉默。言冰雲的心裡真是掀起了驚濤駭浪,他本來一直以為范閑只是心傷陳萍萍之死,所以才勇敢地站在了皇帝陛下的對立面,但他沒有想到在范閑的心裡,根本就沒有皇權的先天尊嚴所在!這種大逆不道,十分反叛的論調,實在是讓小言公子難以消化。他沉默了很久很久,卻依然沒有想通這一點,因為陳老院長當年沒有教過他,范閑以前也沒有說過這一點。監察院是用來監察陛下的?這是什麼樣的笑話!

  用餘光淡淡瞥著言冰雲的臉部表情,范閑的心裡閃過一絲極為濃烈的失望情緒。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深受母親影響的陳萍萍和自己之外,沒有人能夠接受這些,甚至連遠在澹州的父親。只怕也難以接受,父親只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所以才會與慶國朝廷漸漸離心罷了。

  言冰雲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范閑,馬上便要下決定。為了大慶朝的根本利益,為了他這一生生命奮鬥的目標,他不能容許范閑帶著太多的秘密,太多的力量投到異國的敵人懷中。可是如果真的要動手將他送入宮中,言冰雲知道今日范閑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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