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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四


  皇帝平靜地看著城下的這一幕幕血腥的場景,沉默片刻後輕聲說道:「繼續。」

  先前太極殿刺殺結束的刹那,皇帝陛下終於覺得解脫了,壓在自己身上的無形的枷鎖解脫了,所以他才回復了往日的自信與從容優雅,有條不紊地開始佈置這一切。

  在大東山之後,不,更準確地說是在二十幾年前太平別院那件事情之後,偉大的慶帝在這個世間最為警懼的便是那個蒙著黑布的少年和那個消失不見的箱子。

  而太極殿時慶帝已經將范閑逼到了絕路,可是箱子依然沒有出現,五竹依然沒有現身,慶帝最後的警惕終於消失無蹤,他終於可以確定,那箱子不在范閑的身上,至少現在不在范閑的身上,而老五……想必被困在神廟裡,再也無法出來。

  皇帝微眯著眼,看著皇城下那些垂死掙扎的強者們,心裡卻沒有什麼大的波瀾。正如先前范閑所想的那樣,大東山上都是那樣,更何況是眼下這些九品的小人物?皇帝的心裡並沒有絲毫得意的情緒,因為這等小事根本無法讓他得意,他只是遠遠地靜靜地看著生死不知的范閑,心裡生起了淡淡的疲憊感覺。

  隨著皇城上的軍令,包圍了整座廣場的慶國精銳再次舉起了手中的長弓,穩定的箭矢再次瞄準了雪地中那些渾身是血的強者們。他們並不知道這些刺客是些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他們只知道只要自己手裡的箭放出去,那些刺客再厲害也只有死路一條。

  或許有的軍方將領或是聰明的軍士,猜到了小范大人的存在,看到了他的存在,心裡有些顫抖,因為范閑在慶國的存在本來就是一種傳奇,可是這種傳奇卻馬上要被自己親手殺死,只要是慶國人,只怕都會有所動搖。

  正如橫在丁字路口的葉重,在箭手之後的史飛,在皇城之上的宮典,這三位慶國軍方大員,在這一刻的心裡都生出了淡淡的悲哀之意。

  然而君令難違,軍令難違,所有的軍士依然舉起了手中的長弓,瞄準了那方。

  皇帝的眼睛眯得更厲害了。

  ***

  然而皇帝沒有發現,沒有任何人能夠發現,在離皇城廣場有些遙遠的摘星樓樓頂上,也有一個人正瞄準著皇城之上的他。

  摘星樓是京都第三高的建築,本是天文官用來觀星象的舊所,只是後來葉家小姐入京,重新在京都外的山上修了一座觀星台,從而這座摘星樓便漸漸廢除,除了日常清掃的僕役之外,沒有人會注意這裡。

  慶曆十二年的正月寒雪中,卻有一個身材瘦小的人,匍匐在摘星樓的樓頂上,一件極大的白色名貴毛裘就這樣蓋在他的身上,與四周樓頂的白雪一道,掩蓋了他身上穿著的那件青衣小廝衣物的顏色。

  這個人隱匿得極好,在風雪的遮掩下,竟似與摘星樓覆著雪的樓頂,融在了一處。

  在名貴白色毛裘的前方,有一個冰冷的金屬制管狀物伸了出來,正是那把曾經在草甸之上轟殺了燕小乙的重狙!

  白色毛裘下的那個人輕輕呵了口熱氣,暖了暖凍得有些僵的手掌,重新將眼睛附在了光學瞄準鏡上,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用真氣回復著自己有些緊張的心跳,將鏡中的視野固定在了皇城之上,皇帝陛下的身上。

  皇城極遠,皇帝卻近在眼前,這種感覺他很熟悉,今天這種環境他也很能適應,因為蒼山夜裡的雪,其實比今天京都裡的雪還要更難熬一些。

  毛裘下的槍口微微移動了一絲,做完了最後一次調整,那根手指穩定地觸上了冰冷的金屬,一絲都沒有顫抖,略停頓了片刻,然後輕輕摳動。

  喀的一聲輕響,變成了一聲悶響,又變成了一聲驚雷,最後化作了撕裂空氣的怪異嗚聲,美麗而恐怖的火花噴灑開來。

  §卷七 第一百三十五章 蒼山有雪劍有霜(四)

  摘星樓在皇宮東南方向約兩三裡外,如此遠的距離,在漫天風雪的掩蓋下,誰都沒有注意到遠處的那一絲動靜。摘星樓上那張白色的名貴毛裘微微一震,槍口伴著煙火發出一聲巨響,然而聲音的傳播速度卻要遠遠慢於那枚子彈的速度。

  至少這一刹那的皇宮城頭,角樓之前的眾人,都依然靜靜地看著宮前雪地裡那些待死的強者,四周遍野的慶軍精銳,沒有任何人察覺到死神的鐮刀已經割裂了空氣,用一種這個世界上人們根本無法想像的方式靠近了他們的皇帝陛下。

  從摘星樓至皇城之上,那記代表著死亡的波動會延續約一秒多鐘,足夠一個人眨幾次眼睛,然而一直平靜眯著眼睛注視著城下的皇帝陛下,今次並沒有注意到兩三裡外那片風雪裡偶爾亮起的一抹閃光。

  所以留給這位大宗師反應的時間已經變得極少極少,當他感應到天地中忽然出現了一抹致命的氣息,甚至自己都無法抵抗的氣息時,他只來得及眨了眨眼,面色變得慘白,雙瞳裡的光芒一凝一散,身體像一道煙塵般疾速向後退去!

  皇帝陛下受了傷,真氣消耗了極多,然而在這生死關頭,竟是爆發了人類不可能擁有的能量,瞬息間消失在遠地,像一隻遊魂一般猛地倒行砸入了角樓內!

  倏!一聲悶響此時才響起,那粒高速旋轉,沒有機會翻筋斗的子彈就擦著那抹明黃身影的肩頭射了過去,在堅硬的皇宮城牆上硬生生轟出了一個約一尺方寸的大洞,深不知幾許!

  青磚硬礫在這一刻脫離了本體,以射線的方式向外噴射,就像是開出了一朵花一樣。

  除了像一縷輕煙般疾退的皇帝陛下外,城上城下,依然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甚至沒有一個人發現出了什麼事情,因為那一刻,青磚牆上開出的兇猛之花還在飛濺的途中,棱角鋒利的石屑在空氣中似乎保持著靜止的狀態,與周遭的雪花混在一起,刺在一處!

  皇帝陛下就此躲過了這一槍?沒有。不論摘星樓頂雪中的刺客是因為什麼樣心理的原因,在輕輕扳動手指的那一瞬間停頓了片刻,從而讓這看似必殺的一槍落了空,但緊跟著,第二槍便來了,隨著第一槍若天雷一般的悶響來了。

  第一槍的聲音才將將傳至皇宮前的廣場,第二槍已經如影而至,像戳破豆腐一般,在角樓的木門上擊破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射入了幽暗安靜的角樓中。

  世上從來沒有必殺的槍,尤其當目標是一位深不可測的大宗師時。摘星樓樓頂雪中的刺客,由於今日京都禁嚴的關係,所選擇的狙擊地點有些偏遠,他能清楚地算出子彈在空氣中飛行所需要的時間,他從來沒有奢望過這樣的一槍便能擊斃皇帝,但他知道皇帝為了躲這一槍,一定會渾身顫慄,不肯再留半分餘力,那種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震懾感,一定會讓皇帝使出全身的本事。

  那便是速度,摘星樓頂的刺客清楚地算出了皇帝陛下躲避的方位,躲避的速度,瞬息間的位移,手指異常穩定地第二次摳動,向著皇帝陛下疾退力竭的位置擊了出去,他全部的希望,其實都是放在這第二槍上!

  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計算出這麼多的內容,並且對於皇帝的選擇得出肯定的結論,很明顯那名刺客很瞭解皇帝的性情,更瞭解皇帝對於這把槍……也就是世人所知的箱子的瞭解和警懼。

  最關鍵的是,摘星樓刺客居然能夠知道一位大宗師在生死關頭能夠施展出的速度,如此才能準確地算出皇帝最後飄落的落點,難以再次二次飄移的落點!

  這是無法計算出來的,也是無法求證出來的,因為世間的人,除了那幾位大宗師之間外,誰也無法將大宗師真正地逼到絕路,更遑論瞭解大宗師的速度。

  除非……曾經有位大宗師親自幫助那位摘星樓頂的刺客,訓練過無數次!

  ***

  眨眼連一半都來不及完成的時間內,皇帝陛下從先前平靜而冷厲的情緒之中,忽然被恐懼佔據了全身,體內無數霸道真氣在這刹那辰光裡爆炸出來,面色蒼白,雙瞳微縮微散,全力一飄,瞬息間從原地消失,撞進了一直安靜無比的角樓之中。

  在這一刻,此生從來無比自信,無比強大,從來不知道畏怯為何物的皇帝陛下,終於感到了一絲恐懼,一絲對於死亡的恐懼,因為雖然他看不見那道令自己無比動容的氣息是什麼,但他知道,自己最警懼的箱子……終於出現了。

  一聲悶爆響徹皇宮城頭,第二槍射穿了角樓的木門,沿著一條筆直的無形線條,那粒殺人的彈頭,向著渾身顫抖,狼狽不堪地剛剛遁至角樓幽靜房間後方的皇帝陛下胸膛射去!

  這一槍太絕了,絕到算到了皇帝的任何想法,任何舉動。皇帝體內的霸道真氣已在皇宮城頭炸成一道無形的氣流,此時體內一陣虛無,哪裡可能在瞬息間再次做出如仙魅一般的躲避動作。更可怖的是,第二槍連綿而至,中間竟似沒有任何間隔,當皇帝察覺到如波浪續來的那道噬魂氣息時,已經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然而摘星樓上的刺客算到了種種種種,卻無法算到皇城角樓,皇帝陛下身後的幽靜房間其實並不幽靜,裡面站著很多很多人,十幾個沉默的,似乎連呼吸也沒有,像幽靈一樣穿著鎧甲,舉著厚鋼盾牌的人。

  這些人似乎在這個幽靜的角樓裡站了無數年,從來沒有改變過姿式,封住了四面八方射向這間角樓房間的可能。三年前京都叛亂時,城上城下一片血一般的殺戮,可無論是范閑還是大皇子,都沒有發現這房間裡有什麼異樣,那時候這些渾身著甲的持盾幽靈在哪裡?

  難道這些看上去像是漠然站了無數年的持盾者,就是皇帝陛下為了撫平內心那抹恐懼,從而布下的最後安排?這些站了無數年的持盾者,此生唯一的使命就是要替陛下擋住那個箱子射出來的奪命的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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