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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三


  這兩個人是北齊殘存不多的九品高手,其中一人是苦荷大師的關門弟子,北齊皇宮第一高手狼桃,另一人則是何道人!

  此時范閑一行人已經奔至了茫茫雪地的正中,忽然發現多出來了莫名其妙的同伴,不由怔了怔。

  為了配合范閑的行動,北齊小皇帝竟捨得讓手下最厲害的兩名殺將潛入南慶,真可謂是下足了血本。然而狼桃大人初入京都,卻根本沒有來得及發揮他真正的本領,只能配合潛在宮裡的奸細,用那守城弩發了一箭,便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太極殿前的那場刺殺開戲並且落幕。

  英雄氣短,莫過於此,一身修為純厚至極的狼桃,竟是連一刀都未曾向慶帝斬下,便被禁軍們迫得遁下了皇城,而他身邊的何道人更是腳上受了傷,只有被他提在了手上。

  「不要跑了。」一直被影子提在手上的范閑,看著漸漸要會合在一處的狼桃,冷漠地開口說道。他的眼瞳微微一縮,心底不止是吃驚,更有一種荒謬的怒意。為什麼世上的人們總以為他們可以配合所有他們想發生的事情?不論是劍廬弟子還是狼桃的出現,都讓范閑的心驚了起來。他安排了那麼久,籌謀了那麼久的事情,在這一刻卻忽然失去了根基,由不得他不感到悲涼。

  令范閑更感悲涼的是這片天地廣場的安靜。一行人彙聚在廣場正中間的雪地上,離前方的民宅並不是很遙遠,離右前方的丁字路口更是近在咫尺,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在那些地方一定有些不知名的兇險正在等待著自己。

  范閑再次敗在了皇帝老子的手中,一敗塗地,而劍廬弟子和狼桃這兩個北齊人的出現,更是讓他最後用來保命的藉口都沒有了,他不知道皇帝陛下在宮內已經發出了必殺的指令,不知道自己的心戰終究沒有辦法成功,眼瞳裡泛過一絲淡淡的疲憊。

  影子沉默地停住了腳步,就在這一片風雪之中。海棠抹去了唇角的鮮血,微微一笑,走到了箕坐于雪中的范閑身邊,下蹲偏首說道:「我早就說過,似你這樣首鼠兩端,想順了哥情又不逆嫂意,真真是很幼稚的想法。」

  「我只是想少死幾個人,終究是些私人的事兒。」范閑極為勉強地笑了笑,坐在雪地中,感受著臀下傳來的冰雪寒意,說道:「若無恥到了極點,也會有萬人來拜,只是我做不到,不然今天怎麼會在宮里弄了這樣一出?」

  王十三郎耷拉著血肉模糊的臂膀走到了他的身邊,沙著聲音說道:「至少你試過。雖然敗了,也是不錯的。」

  范閑往身邊的雪地上吐了一口血唾沫,喘息著說道:「可我真的很怕死。」話雖然這樣說著,他的眼眸裡卻泛著十分少見的恬靜安樂的光芒。

  「看樣子你不怎麼喜歡我的到來。」狼桃走到范閑的身前,平靜說道:「只是你的私仇,其實也是我們這些人的私仇,所以我的到來和你沒有關係……當然,必須承認,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殺人這種事情和武道修為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在這件事情中,我顯得有些無能。」

  狼桃看了一眼自己的師妹海棠朵朵,複對范閑皺眉說道:「如果朵朵肯把你們的計劃告訴我,或許今天的結局就不一樣了。」

  「噢,結局或許是早就註定的,人得信命……不過,呆會兒你如果能把我背出去,我就不說你無能。」范閑淒慘地露齒一笑,望著狼桃說道。

  就在這樣一片白茫茫安靜無比的雪地裡,這一批集中了如今天下最精銳的強者力量的刺客隊伍,便在雪地的正中央隨口聊起天來,似乎沒有人想著,慶國強大而恐怖的國家機器一旦開始圍殺,誰能逃得出去?

  ***

  皇城上無數禁軍變做了層層的黑線,弓箭在手,冷冷地盯著城下雪地中的那些刺客,隨時可能發箭。宮典眯著眼睛站在正中間,看著雪地裡的那些人,心頭略感沉重,不知道小范大人為何在此時還能笑得出來。

  就在范閑他們談話的同時,皇城前廣場的局面早已經變了,那些看似平常的民宅樓間不知探出了多少弩箭與弓箭,耀著寒光的箭矢,就像是密密麻麻的殺人草一般,對準了雪地正中的那群人!

  而就在最近的丁字路口處,如雷一般的馬蹄聲緩緩響起,兩千餘名身著鐵甲的精銳騎兵將那處死死地封住,沒有留下任何可以利用的通道。

  萬箭所向,誰能活下來?鐵騎衝鋒,哪裡是肉身可以抵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已經走到了死局,再也沒有任何變數可以改變這一切的發生,拖延死神的到來。

  范閑微眯著眼,看著丁字路口的那些威武騎兵,看著騎兵隊前親自領兵的葉重,看著二層民宅上面森嚴恐怖的箭尖,看著那些行出民宅,漸漸逼近雪地正中間的那數十個戴著笠帽,外表無比冷漠,內心卻無比狂熱的苦修士,他終於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當年正是他的佈置,大皇子的禁軍清洗行動便是開始於那些民宅之中,而監察院各處與黑騎配合,正是沿正陽門一路再至丁字路口,生生地將叛軍騎兵大隊斬斷,將秦恒活活釘死在皇城前,讓老秦家斷子絕孫。

  而今日皇帝陛下的佈置也如三年前自己那般,堵死了自己任何的活路,真真像是歷史在重演,又不知冥冥中是不是有那種叫做報應的東西。

  圍點打援,誘敵出籠,一舉掃蕩所有敢於反抗自己的力量,這是皇帝陛下早已用慣了的套路,然而大東山珠玉在前,今日這種陣仗又算得了什麼?只是再如何慣用的套路,在慶國強大實力的支撐下,依然沒有誰能夠破得了皇帝陛下的廟算。

  「真是沒有什麼新意。」范閑雙瞳有些渙散,和著血水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句,然後很乾脆地腦袋一歪,昏死在了海棠朵朵的懷裡。今日他與慶帝數番大戰,到最後逼出了指尖劍氣,卻依然敵不過皇帝陛下的無上真氣,慘被一指擊垮,精神真元的損耗早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時節,他能忍到此時才昏過去,已經算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廣場四周的腳步聲緩慢而穩定地響起,馬蹄聲也沒有稍慢,不知多少慶國精銳軍士從廣場的四面八方逼近了過來,漸漸將雪地正中那處納入了箭程之內,而那幾十名戴著笠帽的苦修士則是站在軍隊之前,冷漠地看著這些人。如果一旦長箭攻擊不能全滅刺客,自然是鐵騎與苦修士們上場的時機。

  此時一行人中,除了狼桃和劍廬四名強者之外,再無完好之人,面對著如此強大的武力壓制,誰都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去。然而已然入了九品之階,除了范閑之外,這些人早就已經看淡了生死,沒有誰的臉上露出一絲畏怯之色。

  狼桃與那四名劍廬強者對視一眼,各自明白自己應該做些什麼,輕輕點了點頭,然後這位北齊皇宮第一高手憐惜地回頭看了海棠朵朵一眼,發現小師妹的臉上沒有任何別離傷感的情緒,只是安靜地抱著范閑,微微笑著。

  狼桃也笑了,看著海棠懷裡的范閑,搖頭讚歎道:「這時候了,居然這麼乾脆地昏了過去,叫人如何不服他?」

  ***

  換了一身乾淨龍袍的皇帝陛下沉默地沿著皇城的石階向上走去,一路經過的禁軍士兵紛紛半屈膝行了軍禮,無一人敢直視那抹明黃之色。姚太監緊緊地跟在皇帝的身邊,忽然聽到皇帝沉聲問道:「為何還沒有動?」

  「這……」姚太監心裡咯噔一聲,不知該怎麼應話。他當然知道皇帝陛下此時已經恨死了小范大人,但他更清楚,陛下這些年對小范大人也是寵愛到了骨頭裡,尤其是太子二殿下死後,陛下對小范大人的愛惜,是整個宮裡的人都知道的,先前如果他下令萬箭齊發,若小范大人就這般死在亂箭之中,他不知道該怎麼向陛下交待。

  尤其是陛下此時親登皇城,更是讓姚公公感到了惶恐。如果只是為了圍殺宮外的那些刺客,陛下的佈置已經完全足夠了,何必親自來看?只怕心中還是不舍吧……

  「朕要親眼看著那個逆子死在朕的眼前。」皇帝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姚太監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冷漠地開口說道:「放箭。」

  天子一言,駟馬難追,一聲放箭,於是當皇帝陛下還行走在登上皇城的寬闊石階上時,廣場四周那些軍士手中的箭便放了出去。密密麻麻,呼嘯破風而至的萬千箭羽,像是蝗蟲一樣,遮天蔽日而來,直射廣場正中約數十丈方圓的雪地。

  若范閑此時尚是完好之軀,或許他可以憑藉剛剛領悟不久的心法,平直一掠數十丈,躲過這片密集噬魂的箭雨,然而他已經昏死過去了,世間再也沒有人能夠躲過這一陣箭雨。

  便在慶軍發箭之前的那刹那,狼桃一聲暴喝,眼中厲芒大作,一把抓過海棠懷裡范閑的身體,單手捉住兩柄彎刀之間的鐵鍊,將兩柄彎刀舞成一片密不透風的刀光,勇猛無儔地向著最近的那些苦修士沖了過去!

  慶帝緩慢的腳步踏上了皇城,一身龍袍明黃逼人,雙手負於身後異常穩定,沒有一絲顫抖。他的眼眸深陷,異常冷漠,沒有一絲動容。

  他看著皇城前那片雪地上的血紅之色,散落於地的羽箭,也沒有絲毫動容,目光微微偏移,然後看見了被眾人護在身後,不知死活的范閑,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

  一陣密集的箭雨,劍廬四名強者守護在四方,憑藉著強悍的九品修為,織成了一片劍網,將其餘的人護在了劍網之內,不知斬斷震碎了多少箭枝。然而人力畢竟有時窮,這和當年三石大師在京都外被亂箭射死不同,今日的京都,有數千數萬枝箭,如雨落大地,誰能不濕,誰能不死?

  箭雨過後,劍廬四名強者身上已經中了數箭,可是依舊強悍地站在四方,身上鮮血橫流。不知道下一刻這些承襲了四顧劍暴戾狠意的弟子們,是不是就會倒下。

  而劍網邊緣的何道人,則已經是被射成了一個刺蝟,死得不能再死。想當年這位北齊的九品高手何其風光,而今日在強大的帝國力量面前,竟是這樣的不堪一擊。

  再強大的個人,在一個興盛的王朝之前,依然如螻蟻一般無助,除非這個人已經強大到不像人的地步,比如大宗師。

  箭雨停歇,渾身是血的狼桃也退了回來,先前他意圖護著范閑衝殺而出,然而終究沒有辦法突破密集的箭雨,那兩柄噬魂彎刀斬殺兩名苦修士之後,依然只有退了回來,他的右肩上還插著兩枝深可入骨的箭枝,鮮血流了下來。

  海棠看了他一眼。狼桃沒有轉身,沉默說道:「陛下有令,一定要讓他活著。」

  此時眾人傷的傷,死的死,雖都是可以橫霸一方的強者,但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們就無法凝成一股繩,勇猛地突圍而出,因為看著慶國朝廷這陣勢,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活下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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