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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四


  老人這一世不知經歷了多少苦楚,殘疾半輩子,體內氣血早已衰竭,今日被淩遲時,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並沒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這麼多刀的折磨,依舊讓血水止不住地匯在了一處,打濕了范閑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監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熱,有些燙手。

  秋雨之中,范閑輕輕地抱著他瘦弱的身軀,生怕讓他再痛了,緊緊地握著他冰冷的手,生怕讓他就這麼走了。

  「你若不肯回來,誰能讓你回來呢?你把我拖在東夷城做什麼呢?」范閑嘶啞著聲音低聲說著,枯乾的雙唇被雨水泡得發白,有些脫皮,看上去十分可憐,「我這些年為誰辛苦為誰忙,不就是想著讓你們這些老傢伙能夠離開京都,過過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麼都知道。」范閑的頭更低了一些,輕輕地靠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頰,身體在雨水之中輕輕地搖了起來,就像是在哄懷裡的老人睡覺。

  手忽然緊了緊,老人的手用力地握緊范閑的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時卻已經連一隻手都握不緊了,不知道是不捨得什麼,還是在畏懼什麼,便在這滿天風雨裡,滿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麼。

  如一把刀緩緩地撕裂著自己的心,范閑渾身寒冷恐懼地看著懷裡的老人,知道對方已經撐不住了,下意識裡握緊了那只手,甚至握得他的手指都開始發白,開始隱隱作痛。

  陳萍萍渾濁散亂的眼光在雨水中緩緩挪動著,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宮,看到了雨雲密佈的天,看到了皇宮城頭那個模糊的帝王身影,卻看不清晰那個人的面容,然後他看到自己身邊范閑的臉,老人渾濁卻又清湛的眼眸裡閃過了一絲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世間了,眼眸漸漸黯淡,有些聽不清楚天地間的任何聲音,眼前的光線也漸漸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或許他這傳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燈片一般地快速閃過,小太監,東海,那個女人,監察院,黑騎,又一個女人,死人,陰謀,復仇,各式各樣的畫面在他的眼前閃動而過,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視的白線。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臨死前看見了什麼,最想看見什麼——

  是誠王府裡打架時濺起來的泥土?是太平別院冬日裡盛開的一枝梅?是監察院方正陰森建築後院裡自在嬉游的淺池小魚兒?是北方群山裡的一抹宮衫?還是澹州城裡那個寄託了自己後半生所有情感與希望的小男孩兒?

  在風雨聲中,陳萍萍忽然又聽到了一些聲音,是歌聲,是曼妙而熟悉的歌聲,是他在陳園裡聽了無數次的歌聲。那些姬妾都是美麗的,那些歌聲都是美麗的,老人這一生在黑暗裡沉浮冷酷,卻有最溫柔的收集美麗疼愛美麗的心願。如果說悲劇是將人世間的美好毀滅給人看,那陳萍萍此生卻只是在毀滅他所認為的醜陋與肮髒,投身於醜陋與肮髒,然後遠遠地看著一切美的事物。

  「若聽到雨聲,誰的心情會快活?攀過了一山又一嶺,雨中夾著快樂的歌聲。聽到了歌聲,我的心情會快活……」

  這是陳園裡的女子們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在風雨中又響在了陳萍萍的耳畔,他困難地睜著雙眼,看著這天這地這些人,聽著這曼妙的聲音,毫無血色的雙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跟著唱,卻沒有唱出聲音來。

  陳萍萍忽然看著范閑問了一句話:「箱子……?」

  范閑極難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邊說道:「是槍,能隔著很遠殺人的火器。」

  這大概是陳萍萍此生最後的疑問,所以在最後的時刻他問了出來。聽到了范閑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脫,喉嚨裡呵呵作響,急促地喘息著,臉上浮現出一絲冷酷與傲然的神情說道:

  「這……玩意兒……我……也有。」

  范閑沒有說什麼,只是箕坐於秋雨之中,輕輕地抱著他,輕輕地搖頭,感覺到懷裡這副蒼老身軀越來越軟,手掌裡緊緊握著的蒼老手掌卻是越來越涼,直到最後的最後,再也沒有任何溫度。

  陳萍萍死了,就在秋雨裡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兒的懷裡,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的真相,臉上依舊帶著一抹陰寒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范閑木然地抱著漸冷的身軀,低下頭貼著老人冰涼的臉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忽然覺得這滿天的風雨都像是刀子一樣,在割裂著自己的身體,令自己痛楚萬分,難以承擔,這股痛楚由他的心臟迸發,向著每一寸肌膚前行,如同淩遲一般,到最後終於爆炸了出來。

  秋雨中的小木臺上,驟然爆出了一聲大哭,哭得摧心斷腸,哭得撕肝痛肺,哭得悲涼壓秋雨不敢落,哭得萬人不忍卒聽……

  重生以來二十載,范閑從來不哭人,縱有幾次眼眶濕潤時,也被他強悍地壓了下去。這世上沒有人見過他哭,更沒有人見過他哭得如此徹底,如此悲傷,萬千情緒,盡在這一聲大哭中宣洩了出來。

  淚水無法模糊他的臉,卻只是將他臉上殘留的灰塵,那些秋雨都無法洗淨的灰塵全部沖洗掉了。

  如同秋雨無法止,淚水也無法止,就這樣伴隨著無窮無盡的悲意湧出了他的眼眶。

  ***

  法場小木臺上的那一聲悲鳴,穿透了秋風秋雨,傳遍了皇宮上下每一處角落,刺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裡,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頓生慟意,心生寒意。

  然而這一聲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卻生起了濃烈的懼意,除此之外更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陳老院長終於死了。

  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因為這個事實而在暗自歡欣鼓舞,或是松一大口氣,然而風雨中的官員們沒有一個人在臉上流露出來任何情緒,悲戚或許有在某些眸子裡一閃而過,而更多的是保持著肅然與微微緊張,還有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惘然之意。

  大慶王朝的頂樑柱之一就這樣生生折斷了,那些被黑暗監察院壓得數十載都有些緩不過氣,在朝堂爭執中勢若水火的文官們,忽然覺得心裡一片寒冷。監察院的老祖宗就這樣死了?他們似乎一時間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在他們的眼裡,這位渾身上下佈滿了黑霧的恐怖人物,似乎永遠也不可能死。

  無數的人因為陳萍萍的死亡而想到了無數的畫面,關於慶國這幾十年風雨中的畫面。沒有人敢否認陳萍萍此人為慶國江山所建立的功業,這幅歷史長卷中,那些用來點睛的濃黑墨團,便是此人以及此人所打造的監察院,無此墨團,此幅長卷何來精神?

  當范閑的那聲哭穿透風雨,抵達高高在上的皇宮城頭時,沒有人注意到,那位一身龍袍,皇氣逼人的慶國皇帝陛下有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他整個人的身體往前微微欠了一下,大約只不過是兩根手指頭的距離,片刻後,皇帝陛下強悍地重新挺直了腰身,將自己無情的面容與雨中血腥味道十足的法場,又保持到了最初的距離。

  也肯定沒有人察覺到皇帝陛下那雙藏在龍袍袖中的手緩緩地握緊了。

  在這一刻,看著跟隨了自己數十年的老夥伴,老僕人死去,那個看著自己從一個不起眼的世子,成為全天下最光彩奪目的強者的老傢伙,就這樣毅然決然地死了,皇帝的心中作何想法?有何感觸?是一種發自最深處的空虛,還是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

  皇宮城頭下的言冰雲深深地低下了頭,比身旁所有官員都壓得更低,他的身體朝著法場的方向,透過雨簾,還能看到小范大人抱著老院長屍身漠然木然的模樣。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想到了不知是在多久以前,在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裡,老院長曾經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總有一天,我是要死的,范閑是會發瘋的……

  言冰雲霍然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抹去了臉上的雨水,繼續暗中向著各方發佈著命令。那些隱在觀刑人群裡的密探,隨時可能出手,將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瘋狂壓縮在一個最小的範圍內。當然,言冰雲更希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

  人死了,淩遲之刑雖然沒有完整地完成,劊子手被范閑含怨削成了兩半,自然也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秋雨依然那般淒迷地降落著,皇宮前的廣場上卻沒有人離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緊接著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

  那些圍住法場的苦修士緩緩地向著小木台逼近,他們頭頂的笠帽遮住了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掩蓋了他們臉上本來的表情。范閑似乎像是感應不到台下的危險,只是有些無知無覺地木然箕坐於木台之上,他依然抱著陳萍萍的屍身,沒有放下。

  淚水已經和雨水混在了一處,漸漸地止了,范閑忽然站起身來,只是身形有些搖晃,看來這數日數夜的千里奔馳,已經讓他消耗到了極點,而今日這直刺本心的憤怒與悲傷,更是讓他的心神有些衰竭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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