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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三


  這是三處很多年前便研製出來的鉤索,當年范閑出使北齊的時候,院內便諫他使用,然而范閑自有自己的保命絕招,所以未用,但今日必須節省一切時間,要強行突破城牆,范閑早已做好了準備。

  他單身孤騎已至正陽門下,隨著頭頂的秋雨微凝,那些黑色的鉤索像無數的影子一般閃過天空,范閑悶哼一聲,強行壓抑下因為無比疲乏和精力消耗所帶來的真氣浮躁,霸道真氣猛地釋出,一腳踏在馬背之上,憑藉著與四周空氣流動的微妙感應,生生地直飛而上,轟的一聲,勢若驚雷。

  就像一隻黑色的大鳥,飛舞在京都陰森的城門之前,越來越高。

  「砍索!砍索!」正陽門統領聲嘶力竭地喊道,他不敢讓官兵們對那個黑魅的人影發箭,因為他不知道殺死了小范大人,自己會不會被皇帝陛下滿門抄斬。

  正陽門統領有所忌憚,范閑卻沒有絲毫忌憚,他暴喝一聲,體內真氣強行再提,指尖在黑色的鉤索上一搭,整個人便像一道黑煙般飄了起來,沿著鉤索,向著高高的城牆上掠去!

  一根鉤索被砍斷,還有一根,當十幾根鉤索被十三城門司的士兵全部砍斷時,一身灰土,疲憊不堪的范閑,已經掠到了城門之上,只見一道淒厲的亮光一閃,他身後一直負著的大魏天子劍,就此出鞘!

  一道劍尖刺穿了正陽門統領的咽喉,鮮血一飆,忽地掠回,統領頹然倒地。

  范閑如一陣風般掠過他的屍身,用身上三道淺淺傷口的代價,突破了城牆上強悍慶軍的防守,沿著長長的石階飛掠而下,劍光再閃,立殺三人,搶了一馬,雙腿一夾,沿著那條直道,向著皇宮的方向奔了過去。

  快,所有的這一切只能用一個快字來形容,比當初在澹州懸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時更快,比當初突入皇宮,猛烈制住太后時更快。從知道這個消息的那一刻,直到如今殺入京都,數日數夜裡的每分每秒,范閑已經發揮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懼,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強悍與冷血。

  鮮血在他的劍上,在他的身上,他沒有絲毫動容,他的心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慌張,看京都的局勢,只怕那人……那個應該等自己的人,已經等不到自己了。

  「你要等我。」范閑在心裡再次重複了一遍,任由秋雨擊打在自己滿是塵土的臉上,發瘋一般地向著皇宮疾馳。

  皇宮近了,秋雨大了,街上沒有多少行人,人們都聚在了哪裡?范閑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地想著,然後他聽到了陣陣的喝彩聲,然後聽到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京都裡的人們聽不到沉默,只有范閑能聽到,十分恐懼地聽到。京都裡的人們只聽到了沉默裡的馬蹄聲。

  嗒嗒嗒嗒。

  人們只是在沉默裡聽到馬蹄聲,然後看到了那個如閃電一般沖過來的黑騎,看到了秋雨之中那身破爛肮髒的黑色官服,看到了馬上那人肅然而殺意十足的臉。

  皇宮前廣場上觀刑的人們忽然發生了躁動,驚呼與慘呼幾乎在同一時間內響起,人海後方的波動極為混亂,不知有多少人被踩踏受傷。

  因為那孤單的一騎沒有絲毫減速,而直接冷血地向著密集的人群沖了過來!

  能躲開的人都躲開了,躲不開的人都被馬撞飛了,在秋雨之中,馬蹄路人,冷血異常。

  人海在死亡的恐懼下分開一道大大的口子,拼命地向著側方擠去,給這一騎讓開了一條直通皇宮下,小小法場的通道。

  禁軍合圍,長槍如林,直指那一騎。

  范閑沉默地飛了起來,越過了那片槍林,人在半空中,劍已在手,如閃電一般橫直割出,嗤嗤數響,生斬數柄長劍,震落幾名內廷侍衛,而他的人已經掠到了法場的上空。

  不論做何動作,范閑的雙眼一直看著那個小木台,看著被綁在木架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那個老人。范閑的眼神愈發的冷漠,愈發的怨毒,然後聽到了四周襲來的勁風。

  無數麻衣影子掠起,像飛花一樣在秋雨裡周轉著,封住了范閑所有的去路。

  范閑沒有退,沒有避,胸背上生受了三掌,而他的劍也狠狠地紮入了一名麻衣人的面門之中,從他的眼簾裡毒辣地紮了進去,鮮血與眼漿同時迸了出來,混在了雨水之中。

  他狂喝一聲,左手一掌橫直拍了過去,霸道之意十足,只聽著腕骨微響,左手邊的麻衣人被震得五官溢血,頹然倒地。啪的一聲,范閑的雙腳終於站到了濕漉漉的小木臺上,然而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體內傷勢猛地爆發,一口血吐了出來。

  然而他不管不顧,只是怔怔地看著木架上的那位老人,那位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老人,那個被袒露于萬民眼前,接受無盡羞辱的老人。

  只需要一眼,范閑便知道自己回來晚了,自己沒有辦法讓對方再繼續活下去,他枯乾的雙唇微啟,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秋雨落下,灑掃在木臺上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四周一片死一般的靜默,所有的禁軍、內廷高手和慶廟裡的強大苦修士將這片木台緊緊圍住,然而在范閑先前所展現出的強悍殺意與不要命的手法壓制下,所有人的身體都有些僵硬,沒有人能夠邁得動步子。

  范閑十分艱難地走上前去,扯脫繩索,將陳萍萍乾瘦的身體抱在懷裡,脫下自己滿是污泥破洞的監察院黑色官服,蓋在了他的身上。

  陳萍萍極為困難地睜開了眼,那雙蒼老渾濁而散亂的雙眼,卻閃耀著一抹極純真的光芒,就像個孩子——老人就像個孩子一樣縮在范閑的懷抱裡,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來晚了。」范閑抱著這具乾瘦的身體,感受著老人的溫度正在緩緩流逝,乾澀地開口說道,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與絕望與……傷心。

  §卷七 第一百零二章 雨中送陳萍萍

  初秋的雨水愈來愈大,落在地上綻起水花,落在身上打濕衣襟,落在心上無比寒冷。皇宮前的廣場全部被濛濛的煙雨籠罩著,視野所見盡是一片濕淋淋的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秋雨中的那方小木台,望著臺上的那兩個人,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被怎樣的情緒所感染所控制,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只是這樣望著,目光透過重重雨霧,凝聚在臺上。

  成百上千的禁軍、內廷高手還有那些慶廟的苦修士,就這樣緊張肅然地被雨水淋著,如同僵立的木頭人一樣。

  先前只不過刹那時間,便已經有數人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裡,最關鍵的是雨這般凜冽地下著,他們並不知道皇宮城頭上那位九五至尊的眼眸裡究竟閃耀著怎樣顏色的情緒。

  言冰雲已經從先前初見范閑身影時的震驚中反應過來,低下了頭,開始準備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用極低的聲音,吩咐著身邊最忠誠的下屬,這些聲音被掩蓋在雨水之中,沒有人聽到,然而幾名穿著普通衣飾的監察院密探,已經開始在人群裡向著法場的方向擠了過來。

  皇宮城上城下,官員百姓,全部被先前范閑馬蹄踏血而來,雨中暴怒拔劍,解衣覆于老人身體的一幕驚呆了,而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卻是此時皇宮下地位最高,負責監刑的賀宗緯。

  當范閑一騎殺入人海之中時,他就已經反應了過來,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起眼的動靜,悄悄地離開了小木台的範圍,將自己的身影躲到了官員和護衛們的身後。隔著許多高手,目光從那些濕了的肩膀笠帽中透過去,看著小木臺上范閑孤單而悽楚地抱著陳萍萍瘦弱的身體,賀宗緯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複雜的情緒。他只是不想死罷了,卻必須讓木臺上的老少二人都死。

  不想死的人還有很多,此時木臺上的范閑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絲令人心悸的寒意,竟是讓天地間的冷冽秋雨都壓制不住,所有的人都下意識裡離開了木台。姚太監早已經退到了隊伍之中,他不想成為下一個被小公爺用來祭陳萍萍的草狗。

  木台四周散亂倒著幾具屍首,血水被秋雨迅疾沖淡了顏色,那名渾身顫抖,拿著鋒利小刀的刑部劊子手,卻反而成了木臺階下最近的一個人。他看著臺上的小范大人,發現小范大人深深地低著頭,把陳老院長緊緊地抱著懷裡,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間的其餘任何聲音響動,滿心駭異,悄悄地向著木台下退去。

  只退了兩步,這名劊子手的咽喉處便喀喇一聲斷了,頭顱重重地摔到了雨水之中,無頭的屍身也隨之摔落台下,發出重重的一聲。

  四周眾人一驚,注視著臺上,只有修為極高的那些人,才能注意到先前那刹那范閑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首飛了出來,然後落在了雨水中。

  ***

  范閑盤膝坐在木台之上,坐在萬眾目光之中,卻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只是抱著陳萍萍的身體,將頭埋得極低,任由雨水從自己的頭上身上灑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極其蕭索。

  懷中老人的身軀重量很輕,抱在懷裡就像是抱著一團風,這團風隨時都有可能散了。微亂的髮絲下,范閑那張蒼白的面龐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識裡伸出手去,握住了陳萍萍那只冰冷蒼老的手,緊緊地握著,再也不肯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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