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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〇


  「回春堂的火是院裡放的,那名太醫是老奴派人殺的,那名國親也是如此下場。至於太子殿下用的藥,是費介親手配的。當然,費介如今早已經離開了這片大陸,陛下就算要治他死罪,想必也是沒有辦法。」陳萍萍冷漠而無情地看著皇帝,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長公主與太子私通一事,是我在一旁冷眼旁觀,稍加幫助,然而想盡一切辦法,讓陛下您知道的。」

  皇帝轉動茶杯的手指頭停了下來。

  「那夜下著雷雨,陛下在廣信宮裡應該有所失態,雖然老奴沒有親眼見到,但只要想到這一點,老奴便感老懷安慰。」陳萍萍滿臉的皺紋都化開了,顯得極為安慰,「陛下,長公主與太子私通,您為何如此憤怒?是不是您一直覺得這個胞妹應該是屬￿你的?然而礙於你心中自我折磨的明君念頭,你只有一直壓抑著?」

  「誰知道太子卻做了。」陳萍萍低沉尖聲笑了起來,「你不能做,無法做的事情,卻被太子做了,你如何能不憤怒?他們如何能夠不死?」

  「太子死了,長公主死了,皇后死了,太后死了,老二也死了。」陳萍萍刻厲的目光盯著皇帝,「你身邊所有的親人都等若是死在你的手下,你是天底下最自私最狠毒的君主,我便要讓你的親人因為你的自私死去。」

  皇帝捏著茶杯的手指頭微微顫動,輕輕地擊打著杯身,發出脆脆的清音。

  陳萍萍的聲音比這個聲音更脆,更冷,更冽:「老奴沒有什麼底牌,老奴只是要回宮來告訴您一聲,您當年如此冷酷地讓她孤獨地死去,我便可以讓你也嗅到那種孤獨的滋味,然後就在這種折磨之中死去……或許我無法殺死你,然而讓你這樣活著,豈不是一種最美妙的復仇手法?」

  「朕還有幾個好兒子。」皇帝緩緩說道:「你居然連老三那個小子都想殺死,朕……不得不驚歎於你心中的陰寒與仇恨。」

  陳萍萍冷漠開口說道:「只要是這宮裡姓李的人,都該死。」

  「安之呢?」皇帝敲打青瓷茶杯的手指忽然停頓了下來,皺著眉頭微嘲說道:「他是朕與輕眉的兒子,你對她如此忠誠,又怎麼會三番四次想要殺死他?只怕安之他直到今日還以為你是最疼愛他的長輩,卻根本沒有想到,包括山谷的狙殺在內,包括那次懸空廟之事的後續,他險些喪身匕首之下,全部都是你一手安排出來的事情。」

  陳萍萍沉默片刻後,用一種戾寒到了極點的語氣低沉說道:「范閑只是個雜種……你有什麼資格成為她兒子的父親?范閑的存在,對她來說,就是一個恥辱的烙印,我看著他便覺著刺眼。」

  皇帝笑了起來,笑聲裡滿是怨意:「很好,你果然是個變態的閹貨……朕如果就這麼殺了你,豈不是太如你的意?」

  「怎麼死,從來都不是問題。」陳萍萍嘲諷地看著皇帝說道:「我只知道我的復仇已經成功,這便足夠了。」

  皇帝握著杯的手懸停在半空之中,半晌後,他幽幽說道:「朕還有三個兒子……」

  「可是我既然回京,你那三個兒子只怕都不可能再是你的兒子。」陳萍萍的眼瞳漸漸縮了起來,帶著一絲寒冷的快意尖聲笑道:「我死在陛下你的手中,范閑會怎麼看你?老大會怎麼看你?你能如何向范閑解釋?難道說我是為了替她母親報仇?那你怎麼向他解釋當年的事情?」

  陳萍萍微縮的眼瞳裡寒意大作,臉色不知是因激動還是別的情緒而漸漸蒼白,他盯著皇帝一字一句說道:「陛下,你必將眾叛親離,在孤獨之中,看著這天下的土地,卻……一無所有。」

  看著天下的土地,卻一無所有。這是何等樣惡毒的詛咒與仇恨!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面色又漸漸蒼白起來,他用噬人的威勢目光看著陳萍萍,寒聲說道:「你敢!」

  當皇帝說出這兩個字時,就表示他已經知道陳萍萍這綿延二十年的復仇,在最後終於漸漸踏上了一條不可逆轉的成功之路。不論是范閑還是大皇子都與陳萍萍關係極為親厚,而慶帝若想向這兩個兒子解釋什麼,卻又要觸及許多年前的那椿故事,根本無法開口。

  這位天下最強的君主,難道只能在自己的兒子們帶著憤怒與仇恨目光的注視中,漸漸地蒼老,死亡?

  慶帝的面色蒼白,他的心裡感到了無窮的寒冷與憤怒,他看著陳萍萍同樣蒼白的臉,知道對方已經算准了後續的一切,他是用自己的死亡,向這片皇宮發出最後最黑暗的一記攻勢。

  禦書房裡陷入一片如死寂一般的沉默。外面的秋雨依然在緩緩地下著,潤濕著皇宮裡本來有些乾燥的土地,還有青石板裡的那些縫隙。禦書房裝著內庫出產的玻璃窗,窗上那些雕花,像極了一個個的人臉,正看著慶國這一對君臣之間最後的對話。

  「你求死,朕卻不願讓你死得輕鬆。」皇帝面色蒼白,雙瞳空蒙,如一個強抑著萬丈怒火的神,冷漠而平靜說道:「朕要將你押至午門,朕要讓你赤身裸體于萬民之前,朕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你這條老黑狗是個沒有陽具的閹人,是個令祖宗先人蒙羞的畸貨……朕要讓無數人的目光盯著你的大腿之間,看看你這個怨毒的閹賊,是怎樣用雙腿這間的那攤爛肉,構織了這些惡毒的陰謀。」

  慶帝的話語很輕,卻夾著無窮的怨毒,無盡的羞辱,不絕的憤怒,他冷漠說道:「朕要將你千刀萬剮,淩遲而死,朕要讓整個慶國的子民,一口一口地將你身上的肉撕咬下來,然後把你的頭骨埋到三大坊的旁邊,讓你眼睜睜地看著朕是如何先殺了她,再殺了你,再利用她留下的東西,殺戮江山,一統天下,成就不世之基業。」

  「朕要讓你,讓你們知道,朕可以殺了你們,朕還要讓你們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卻一點辦法沒有,讓你們在冥間哭泣,掙扎,後悔……」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的話音卻越來越平靜,他的眼瞳也越來越空蒙,越來越不像是一個活著的人。

  坐在黑色輪椅上的陳萍萍臉色也很蒼白,他知道皇帝陛下的血脈裡也流傳著瘋子的基因,他也知道在皇帝陛下瘋狂的憤怒之下,自己會面臨怎樣慘絕人倫的下場。

  君臣二人,用彼此的言語割裂著對方的心,割得彼此血淋淋的,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就像兩個蒼白的鬼,在互相吞噬著彼此的靈魂。

  陳萍萍緩緩地、艱難地佝身將茶杯放在了地上,然後兩手握住了輪椅的扶手前端,雙肘為軸,兩隻小臂平靜而慰帖地擱在了黑色而光滑的扶手之上,他什麼也沒有思考,只是重複了一遍這些年裡重複了無數遍的習慣動作。

  他的目光再次掠過了皇帝陛下蒼白的臉,瘦削而強大的雙肩,直視著禦書房後的牆壁,似乎看穿了這道牆壁,直接看到了後宮那座小樓上,看到了那幅畫像。畫像上那個黃衫女子的背影無比蕭索寂寞,看著山腳下大江萬民修堤的景象,久久無語。

  陳萍萍久久無語,他在心裡自言自語想著,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小葉子?」他的唇角泛起了一絲詭異的微笑,似乎看到了禦書房後的空氣中,正浮現出了那個小姑娘的模樣。

  那個小姑娘苦惱地看著自己,問道:「你真是太監?那咱們到底是以姐妹相稱,還是怎麼辦?」

  皇帝陛下聽見了陳萍萍說出的這三個字,小葉子……這個名字藏在他的心裡很多年了,這個名字就像是個詛咒一樣,始終讓他不得解脫,雖然可以許久許久不曾想起,然而一旦發現自己沒有忘記,那張臉,那個人便會憑空浮現出來,帶著一絲疑惑,一絲悲傷,一絲不屑地看著自己。

  他下意識裡順著陳萍萍的目光微微側首,然後他聽到了一聲巨響。

  轟的一聲!禦書房內狂風大作,兩道夾雜著強大威力的火藥、鐵砂、鋼珠的狂暴氣流,猛烈地轟向了慶帝的身體。

  §卷七 第九十六章 禦書房內竹開花

  毫無疑問,陳萍萍是一位高手,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曾經是一位高手,再準確一點,那就應該說,當年宮裡的常守小太監之一的陳五常,雖然比不上那位天才絕豔的洪四癢公公,但畢竟也是排在序列裡的人物,一身武藝修為,不可輕視。

  若不是一位強者,當年怎麼可能在天下動盪的局勢中,與北方那位強大的肖恩抗衡,如何能夠在滿朝的敵意目光下,生生建造出了一座陰森的監察院。如果陳萍萍不是一位強者,他怎麼能夠率領黑騎如黑色的風暴般在大陸上進行了那幾次震驚天下的千里突襲。

  然而時光和經歷是世上最能折磨人的利器,年月已過太久,陳萍萍已經老了,最可惜的是,在當年捉拿肖恩回京的突擊行動之中,陳萍萍身受重傷,半身癱瘓,腰部以下再也沒有任何知覺,他的一身修為也被風吹雨打去,不再留下半分。

  這是所有慶國臣子百姓都知道的歷史,是他們或惋惜或喜悅的事實,所以當皇宮裡傳出捉拿陳萍萍回京的旨意之後,不論是葉重、宮典、姚太監,還是親自負責此事的大將史飛,包括最後知曉這個大秘密的賀宗緯,都沒有把警惕的目光投向陳老院長的身體,投向他坐著的那輛黑色輪椅。

  因為他們知道陳萍萍自己只是一個廢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個人力量,他們心中凜然警懼害怕,不是因為陳萍萍的肉體有多麼強大的力量,而是對這位老跛子腦子裡的陰謀詭計,以及他能夠操控的強大的監察院的力量,產生了一種難以抵抗的念頭。

  陳萍萍單身回京,監察院處於嚴密的監視和內部某位大人物的強力配合之中,這些皇帝陛下身邊的重臣們同時松了一口氣,只要陳萍萍無法使動他那枯瘦手指牽扯的黑暗力量,那麼皇宮便是安全的。

  正因為有這種判斷,所以他們不曾擔心陳萍萍在禦書房裡會對陛下有任何不利。即便陳萍萍還是當年黑色戰馬上的那位強者,可在陛下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面前,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反擊力量。而至於那輛黑色的輪椅?老院長身下的這座輪椅已經坐了很多年了,所有的人都習慣了輪椅的存在,甚至將這輪椅看作了與陳萍萍合為一體的一個部分。

  習慣的力量很強大,強大到可以讓人們完全無視。所以陳萍萍坐著黑色的輪椅進了禦書房,包括姚太監在內的所有人,都沒有生出任何警惕的感覺。這些大人物們犯了個大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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