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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九


  「她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個仙女,更不是一個來打救世間的神。」皇帝幽幽歎息了一聲,眉頭漸漸皺得極緊,緩緩說道:「她只是你們這些人,不,以往包括朕在內也是,她只是我們這些人的想像罷了。朕往往在想,這個女子是不是根本從來沒有出現過,只是任由我們的想像彙聚在一起,才凝成了這樣的一個人?」

  陳萍萍冷冷地搖了搖頭:「你知道這不是事實。」

  「可依舊是想像!」皇帝的面容冷酷了起來,唇角微翹看著陳萍萍說道:「你們這些廢物,把對世間一切美好的想像都投注在了她的身上,所以她在你們的心中光輝無比,甚至連一絲暗影都找不到。」

  「冰雪聰明,卻無謀人的心機,悲天憫人,卻不是一個不通世務的幼稚女子,而是有實際手段去做的實幹家。」皇帝雙眼冷漠繼續說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一個沒有任何缺點和漏洞的人,這樣的人……還是人嗎?」

  他忽然笑了起來,悲哀而戾氣十足地笑了起來:「可惜,世上本來就沒有這樣的人。她一樣是個凡人,有喜有怒有光彩有陰暗有心機有陰謀的普通人,說到底,她和朕又有什麼區別?」

  「陛下。」陳萍萍緩緩地搖了搖頭,「她若真是你所想像的那種人,她又怎麼可能死在你的手上?」

  「是嗎?」皇帝的眼瞳微縮,怪異地笑出聲來,「哈哈哈哈……每個人都成為自己的王?好狂妄的想法。監察院原來是監察朕的……朕直至今日才知道,原來你這老黑狗竟然是她留下來監視朕的!她當年若不疑朕,若不防范朕,又豈會留下這樣一句話來?」

  「錯了,陛下。」陳萍萍面色木然說道:「不論是誰坐上龍椅,我監察院便要監督於他,這並不是她從一開始就提防你,想要對付你的證據。」

  「那霸道功訣呢!」不知為何,皇帝的語氣忽然變得極為陰暗幽深,聲音雖然高了一些,但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暖氣,他的聲音就像是被九幽冥水泡了億萬年的劍一樣,直刺禦書房的四周。

  皇帝的臉沒有扭曲,只是空洞的眼神裡閃過一絲陰寒之色,一字一句說道:「當年她傳朕霸道功訣,朕本以為她是想著北齊東夷兩地各有一位大宗師,她才有此決斷,朕感激至深……憑這霸道功訣,朕帶著你,帶著葉重,帶著王志昆,縱橫沙場,橫掃四合,難得一敗,然而誰會料到,這所謂的無上功法,背後裡卻隱藏著無上的禍心!」

  皇帝的聲音在出離憤怒之後,變得異常冷酷起來,「當年初次北伐之時,朕便察覺體內的霸道真氣有些蠢蠢欲動,不安分起來,但事在必為,朕領軍而進,與戰清風在北部山野裡連綿大戰,然而卻在這個時候,隱患爆發,朕體內……經脈盡斷!」

  陳萍萍默然,他是對這段歷史最清楚的人之一,當年北伐艱難,戰清風大師用兵老辣至了極點,大魏兵員尤盛,南慶以數萬之師冒險北進,著實是九死一生的選擇。然而大魏已然腐朽不堪,民不聊生,若想改變天下大勢,從而開創出新的局面和將來的可能性,南慶的發兵是必然之事。

  時為太子殿下的慶帝,領兵北征,而陳萍萍卻是留在了初設的監察院之中,一方面是要保證京都的安全,二來也是與戰場保持著距離,保證冷靜的眼光決策。本來便是敵強我弱之勢,恰在大戰最為激烈,戰清風率大軍於崤山外圍包圍慶軍之時,慶軍的統帥,太子殿下卻忽然受了重傷,全身經脈盡斷,僵臥於行軍營中不能動!

  雖然時為副將的葉重以及親兵營少年校官王志昆,在最關鍵的時刻站了出來,然而戰場之上南慶本就處於弱勢,統帥忽然又不能視事,轉瞬間,戰清風大軍挺進,南慶軍隊被打得四分五裂,而太子也被困在了群山之中。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陳萍萍帶著監察院黑騎完成了他們震驚天下的第一次千里突進,生生在大魏軍隊營織的羅網上撕開了一道大口子,冒著無窮的風險,將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慶帝救了回來。

  一路艱辛不用多提,黑騎幾乎全軍覆沒才將今日的皇帝陛下救了回來。在那時,陳萍萍心頭就有一個疑惑,究竟陛下是受了怎樣奇怪的傷?外表上並沒有什麼大的傷口,但內裡的經脈卻全部碎斷,變成了一個廢人。

  這些年裡,陳萍萍猜到了一些什麼,而且范閑也曾經面臨了一次險些經脈盡斷的危險,他自然知曉當日皇帝陛下詭異而可怕的傷勢由何而來。

  想必就是霸道功訣練到一定境地之後,必然會出現的危險的關口。

  「朕身不能動,目不能視,口不能言,體內若有無數萬把鋒利的小刀,正在不停地切割著我的腑髒,我的骨肉。」皇帝的眼神空蒙,冷漠說道:「那種痛苦,那種絕望,那種孤獨,那種黑暗,不是你能想像的。朕心志一向強大,然而在那時,卻也忍不住生起了自盡的念頭……然而朕連一根小指頭都動不了,想死……居然都死不成。」

  皇帝的唇角微翹,自嘲地笑了起來,「這是何其可悲和淒慘的下場。」他淡淡看了陳萍萍一眼,「當日若不是你不惜一切代價地救我,或許我當時便死了。」

  陳萍萍沉默不語,不譏諷,不應聲。

  皇帝的鼻翼微微抽動,冷漠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然而上天未曾棄朕,在這樣的痛苦煎熬數月之後,朕終於醒了過來,而且不止醒了,朕還終於突破了霸道功訣那道關口。」

  皇帝的聲音微微顫抖,已經數十年過去了,他想到那可怕的,非人類所能承擔其折磨的關口,堅強的心依然止不住搖晃了一下。

  他低下頭來,微嘲地看著陳萍萍說道:「她傳我這個要命的功訣,究竟是想做什麼呢?」

  「朕問過她,怎樣能夠突破關口,她說她不知道。」皇帝忽然哈哈笑了起來,眼簾微眯,從縫隙裡透出寒意,「她不知道!她造就了苦荷,造就了四顧劍,造就了朕,她居然說……她不知道!」

  「她想拿著朕這個要害,要朕一生一世都聽她的,應允她的。」皇帝的唇角怪異地翹了起來,嘲諷說道:「但……朕怎是這樣的人,朕過了這生死大關,也將這世間的一切看得淡了,也終於明白你們眼中這個光輝奪目的女子,其實也有她最殘忍的那個部分。既然天不棄朕,朕如何肯自棄?」

  聽完了慶帝的這番話,陳萍萍微微地笑了起來。歎了一口氣之後,又將那微斂的笑容繼續展露到了盡處,搖著頭啞聲笑道:「多疑啊多疑……陛下你這一生,大概從來就沒有辦法擺脫這一點了。」

  陳萍萍的笑聲很滄桑,很悲哀,他靜靜地看著皇帝說道:「藉口永遠只是藉口,或許陛下你當年是這樣想的,然而范閑如今也練了,如果不是有海棠幫他,只怕他也會落到那個地獄一般的關口之中。」

  「天一道的心法,她的手上本來就有。」皇帝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可那有可能永遠停留在九品的境界之中。」陳萍萍微嘲說道:「你甘心嗎?」

  不等皇帝回答,他輕輕地擺了擺手,歎息說道:「過去的事情,再去提也沒有什麼必要了,你既然連她都能疑,自然能疑天下所有人,只是……這種疑也未免顯得太可笑了些。」

  既然可笑,當然要笑,所以陳萍萍笑了,在黑色的輪椅上笑得前仰後合,渾濁的眼淚都快要從他蒼老的眼縫裡擠了出來。

  「朕只是要讓你這條老狗死之前知道,你所記得的,只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幻象罷了。」皇帝睜開了雙眼,從回憶中擺脫出來,冷酷地看著陳萍萍說道:「你是朕的狗,卻要替她來問朕。朕要你知道,你所忠誠守護的那個女主子,也不是一個纖塵不染的仙子。」

  陳萍萍住了笑容,雙肩微微下沉,沉默片刻後應道:「老奴不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聖人,也沒資格做聖人,先前指摘陛下,不是為這天下蒼生,也不是心頭對這蒼生有何垂憐,只是這是她的遺願……是的,陛下,今天相見,為的不是天下蒼生,只是私怨罷了。」

  他抬起頭來,平靜地看著皇帝:「你殺了她,我便要替她報仇,此乃私仇,不是什麼狗屁大義,這只是件很簡單的事情,不需要承載什麼別的意義,我根本不在乎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是謫落凡塵的仙子,還是一個內裡別有機謀的小魔女,那有什麼關係?」

  「她叫葉輕眉,這就足夠了。」陳萍萍看著皇帝緩緩說道。

  皇帝望著輪椅上的老戰友,許久許久之後,輕輕地歎了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然而這抹笑卻代表了更深一層的意思,在他的眼中,這條老黑狗已經死了。

  「這是一種很畸形荒亂的情緒。」皇帝冷漠說道:「監察一國之君,一個閹人對一個女人念念不忘,原來很多年前你就已經瘋了。」

  「當然,朕必須承認,朕被你蒙蔽了很多年……監察院在你這條老狗的手裡,確實有些棘手,整個監察院到了今日,只知有陳萍萍,卻不知有朕這個皇帝。這是朕對你的縱容所至,卻也是你的能耐。只是朕不明白,你憑什麼向朕舉起復仇的刀,你又有什麼能力?」

  皇帝帶著淡淡不屑看著陳萍萍,自身邊取起那杯許久未曾飲的冷茶,緩緩啜了一口。

  陳萍萍也自輪椅扶手的前端取起那杯猶有餘溫的茶水,潤了潤自己枯乾的雙唇,片刻後輕聲應道:「想必言冰雲此時已經在替陛下整肅監察院了。」

  皇帝的眼光看著茶杯裡的澄黃茶水,微微一凝,然後回復自然。

  「我既然單身回京,自然是不願意整個慶國因為老奴的復仇而陷入動盪之中。」陳萍萍說道:「所以言冰雲那裡,我並不會理會。」

  「慨然來赴死,就是為了罵朕幾句?」皇帝的唇角泛起一絲頗可捉摸的笑容。

  「陛下瞭解我,所以才會陪註定要死的我說這麼久的閒話。」陳萍萍微笑說道:「因為你也不知道我最後的後手是什麼,所以你必須陪我說下去,直到我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完。」

  「此時話已經說完了,朕想看看你究竟有什麼底牌還沒有掀開。」皇帝溫和一笑,此時他早已經從先前的心神搖盪與往事帶來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回復到了平靜而強大的帝王模樣。

  陳萍萍沒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看著皇帝陛下,忽然開口問了另外一個問題:「這二十年裡,我已經做了這麼多事,難道陛下你現在還不瞭解?」

  皇帝的手指頭緩緩地轉動著青瓷茶杯,目光卻緩緩地落在了地上,黑色輪椅腳邊的地上平靜地躺著幾份宗卷,上面記載的都是陳萍萍這些年裡,是如何一步一步將皇帝身邊所有的親人都驅趕到了他的對立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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