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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六


  再有智慧的人,也不會想到陛下和陳萍萍之間會出現問題,而且臣子們連想都不敢往這個方面去想。

  甚至包括監察院的官員在內,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老祖宗對慶國,對陛下的忠誠。效忠陛下,一切為了慶國,這是監察院所有官員密探們入院之初便接受的教育,這數十年來,以陳萍萍為首,所有的黑衣官員們也為了這個目標,為了慶國的強大,為了陛下的安全而在不停努力著。誰能想到,今天監察院居然也成了陛下的目標之一?

  正因為沒有人會想到這一點,所以沒有人會敏感地往那個方面去探究。身為天下最強大的情報系統與特務機構,今天京都裡的異動,毫無疑問有許多徵兆都落在了監察院官員們的眼中,尤其是禁軍的防衛等級提高,京都守備師的突然調動,甚至包括賀大學士的突然入宮,頹然出宮,都落在了不同的釘子眼中,經由不同的途徑,傳遞回了那座方方正正的黑灰建築。

  八大處除了黑騎所在的五處之外,所有的頭面人物都在監察院這座黑灰建築之中。太陽剛剛往西移去,這些情報已經匯總到了二處,經由不同的情報官員分門別類進行梳理,然後放到了二處情報主管的案上。

  二處主辦是一位中年人,是八大處老臣們難得留下來的一人。自從范閑成為監察院提司,逐步開始接管監察院權力之後,陳萍萍為了讓他的接手能夠順利一些,開始勸退八大處的那些老臣子,而那些老臣子當年本來就是跟著陳院長一手建築這座院子的人物,自然對葉家小姐的兒子沒有任何的抵觸情緒,所以他們退得極其自然和快慰。

  沐鐵接手了一處,范閑那位用毒師門的師兄接手了三處,言冰雲接手了四處,黑騎如今的統領也變成了銀面荊戈,七處的那位光頭主辦很早便離職,八處的主辦也是范閑從啟年小組裡挑出來的人。

  唯獨二處因為情報至關重要的原因,仍然由那位老主辦打理著,他誠誠懇懇,盡職盡責地培養著副手,只待副手能夠挑起整個慶國情報系統的攤子後,便讓這位范院長的近人接班。

  監察院和都察院一直在打官司,小范院長很不待見那位賀大學士,所以賀宗緯本來就是監察院暗中監視的重點,雖然陛下對於這種監視向來持著反對的態度,但是監察院憑藉手中的力量做些閒事,朝廷也不可能天天去盯著。二處中年頭目皺眉看著手中的卷宗,不知道賀宗緯此人今天究竟是被陛下說了些什麼,臉色竟然變得那般難看。

  至於禁軍的調整以及京都守備師的開拔,也是十分敏感的情報,二處主辦皺眉想了許久,始終想不明白,如今的慶國京都重地四周,有什麼力量需要朝廷如此用心對付的事情,尤其是監察院居然從一開始,便沒有參與到此事之中,宮裡連知會一聲都沒有,這實在和以往有太大的差別。

  他抱起案上的卷宗,咳了兩聲,走出門外,上了樓梯,走到了那間安靜的密室,敲了兩下門,便推門而入。

  一位渾身白衣,與監察院這陰森氣氛完全不協的年輕官員,正坐在大桌之後,凝神審看著一些什麼。

  二處主辦微微一笑,看著言冰雲在心裡歎了口氣,然後走上前去,把手裡的案宗放到了他的桌上。

  老院長已經退了,小范大人終於成了真正的院長,而小言公子很明顯不止要管著四處的事務,只怕也會接替范閑的位置成為監察院的新任提司。在這幾年裡,陳萍萍一直在養病,范閑也不耐煩管細務,所以整個監察院的事務,本來就是言冰雲一人在辛苦承擔,所以日後言冰雲成為統管院中雜務的提司大人,監察院的官員都已經習慣,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

  而且對於監察院的老臣子們來說,小范大人雖然是個驚才絕豔之人,而且因為葉家小姐和陳老院長的關係,他們對范閑都是忠心無二,頗有敬意,然而這種敬意總是有距離的,與之相較,自幼在監察院長大,言若海家的公子,在北齊替院中付出極大代價的小言公子,毫無疑問要更親近一些。

  「劉叔,什麼東西,要勞煩您親自送上來?」言冰雲溫和地笑著,完全沒有在范閑面前的冰霜感覺,站起身請這位二處的主辦坐下,然後隨手翻開了那些卷宗。

  「禁軍和京都守備師的調動,只需要向內廷和樞密院報備,本來我們不知道也不算什麼。」二處主辦看著言冰雲憂心忡忡說道:「可是這與慣例不符。這麼大的事情,肯定有所目的,然而我院直到此時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此時言冰雲已經將這幾份情報翻閱完了,唇角的弧線依然是那樣穩定,微笑說道:「東夷城那邊最近不安生,那些地方高手眾多,而且江湖人多殺性,或許宮裡是擔心,就像那年懸空廟一樣,又混進幾個殺手來了,禁軍提高防衛等級也算不得什麼。」

  「倒是京都守備師這邊。」言冰雲搖了搖頭,說道:「呆會兒發個文去樞密院問問。」

  「樞密院可以不用理會我們。」二處主辦皺眉說道:「而且現在的問題是,史飛是親自領軍走的,肯定是宮裡發的旨意。」

  他忽然想到了一椿事情,想到了陳老院長的車隊離開京都並不是太久,但馬上他就自嘲一笑搖了搖頭。

  「怎麼了?」言冰雲眼神幽深,不著意地看了他一眼。

  「沒什麼。」二處主辦搖了搖頭,笑著說道:「年紀真是大了,腦袋有時候容易瞎想。」

  是的,他怎麼也想不到宮裡會對自己最敬愛的老院長下手,所以下意識裡把先前那絲猜測掐死。就如宮典與葉重的不解,就如同大將史飛的不安惶恐,沒有人能夠想到這一點。

  言冰雲緩緩低下頭去,說道:「院裡對軍方的監視本來就是上不得檯面的事情,還是不要向樞密院發文了。往常慣行的做法是什麼?」

  「軍方我們不能插手,一般都是擬個情報條陳遞入宮中,請陛下過目。」二處主辦沉吟片刻後說道:「當然,像今天這種異動,我們反應要快一些。」

  「好。」言冰雲依然低著頭,說道:「馬上把這些情報似成條陳,密道送至禦書房。」

  「是。」二處主辦下意識裡像下屬一樣應了聲,忽然覺得言冰雲的反應有些奇怪,一直沒有抬頭,顯得有些無禮,自己如今與他是平級的官員,對方還沒有真正地出任提司一職,卻偏生……他又搖了搖頭,他自幼看著言冰雲長大,知道對方不是這樣的人,只是以為言府自身有些什麼問題,便不再多想,抱起卷宗退出門去。

  監察院在第一時間內作出反應的機會,就這樣錯失了,當然,在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面前,身為特務機構的監察院,如果沒有任何反應,說不定是對這個國度,這個朝廷,甚至這個方正黑灰建築來說……最好的反應。

  房間裡又回復到無數年不變的安靜之中,言冰雲緩緩抬起頭來,此時如果有人在旁,一定能看到這位小言公子眼眸裡愈來愈濃的掙扎與痛苦情緒。

  言冰雲在桌下的雙手握得緊極,許久沒有鬆開,他的薄唇抿得極緊,緊得快要沒有什麼血色。他緩緩地站起身來,走到了窗子的旁邊,掀開那層黑黑的布簾,向外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初秋清漫陽光下,正在閃閃發亮的明黃皇城一角。

  在這個時候,他想到自己第一次進監察院時,那位輪椅上的老人,就是在這個房間裡接見自己,窗戶上的黑布似乎從來沒有拿下來過,似乎那位老人習慣了黑暗,便再也見不得陽光了。

  後來那位老人離開了這個房間,回到了陳園,范閑又不喜歡天天在監察院這種嚴肅陰森的院子裡呆著,所以在這個房間裡呆得最久的人,正是言冰雲他自己。

  以往八大處的主辦都會在這張長桌的兩側稟報事宜,如今長桌兩側空無一人。以往長桌的盡頭,都會有一張輪椅,輪椅的後方是一片陰影,如今輪椅早已不在了。

  言冰雲緩緩放下手中的黑色布簾,長長地歎息了一聲,眼中的迷惘掙扎痛苦漸漸不見。他既然是這個房間裡第二個主人,他就要稟承前一任主人的性情與意志,既然下定決心了,就不能再猶豫。

  言冰雲,當年慶帝向朝廷輸入新血時,召入宮中的七位年輕臣子之一。這七名年輕臣子正是慶帝為慶國將來準備的新人,除了死於叛亂之中的秦恒之外,其餘六個人都已經開始在慶國的朝堂上發光發熱。

  六人之中,爬得最快的自然是賀宗緯,年紀輕輕的他已經是門下中書行走大學士,還兼理著都察院左都禦史一職。而言冰雲和范門四子之一的成佳林,毫無疑問被所有人歸在了范閑一派。

  只是沒有人知道,慶國偉大的皇帝陛下在那次夜談之中,對於監察院的小言公子投注了多少的心力與威懾。

  所謂七君子,在皇帝陛下看來,最重要的便是賀宗緯和言冰雲二人。

  言冰雲緩緩地坐了下來,雙掌平平地攤在案上,輕輕自監察院繁複無比的院令文書和情報奏章之上撫過。然後他輕輕地敲響了一個鈴鐺,喚進了自己的直屬官員以及自己能夠使動的啟年小組成員,輕聲發出一道一道的命令。

  這些命令看上去互相之間並沒有什麼聯繫,也並不怎麼引人注意,然而向東夷城的增援,與西涼路鄧子越處的交接,卻會在這十幾天裡,耗去監察院大部分的注意力。

  一共四道命令,很輕鬆地讓京都監察院的本部力量被抽空了一大半,開始往慶國各處調動。這些調動並不異常,所以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是如此一來,監察院再想在京都裡集起強悍的殺傷力量,已經極難。

  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多,甚至就算是范閑親自來做,只怕也沒有言冰雲做得迅疾,因為范閑終究是個不耐細務之人,他對監察院很瞭解,可是依然不如言冰雲瞭解得透徹,一個龐大的監察特務機構,只是動了其中的某幾個點,卻能造成這樣的後果,小言公子的運籌手段,依然還是那般強大。

  唯一沒有辦法動的是監察院一處,一處本來就是負責監察京都百官吏治之事,而且一處當初是范閑親自管理,如今雖然沐鐵成了一處主辦,但實際上一處的官員依然覺得自己的直屬上司是院長,言冰雲雖然有范閑的手令,可是也沒有辦法用太過離奇的命令,將他們調出京都。

  言冰雲做完了這一切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像是覺得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快要讓自己窒息一般。

  「一切為了慶國。」言冰雲緩緩地閉上了雙眼,不禁想到很久以前與父親之間的那番對話,光滑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起來,「還是一切為了監察院?」

  ***

  當姚太監離開禦書房,來到皇城之下,向葉重和宮典二人宣告聖旨的時候,皇宮裡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情。當葉重與宮典跪在地上,強忍著內心的震驚與不安接旨後,姚太監將陛下的手書交了過去,然後毫無表情說道:「史飛大將正在候旨。」

  葉重站起身來,接過這一封陛下的手書,就像接過了一座大東山般,沉重得連手臂都快要抬不起來,他是慶國如今僅存的幾位九品強者之一,可是面對著這封手書,他依然覺得自己承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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