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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五


  「天快亮了。」雲之瀾在一旁恭謹溫和回道。這一夜東夷城的遺言傳遞,竟是整整耗了一夜時間,也不知道四顧劍在雙手把東夷城送出去之後,究竟還布下了怎樣的後手。

  「做任何事情,一旦下定決心去做,就要做到極致,就像劍廬以後一樣,既然我選擇了他,你們對他也就要做到極致的幫助。既然是一場大賭,就要把所有的本錢都壓上去,任何一次自我的反省與反復,都是東夷城難以承受的痛苦,你明白嗎?」

  四顧劍坐在床上,眼光自地上的弟子身上緩緩拂過,最後落在了雲之瀾的臉上。

  雲之瀾沉默許久,點了點頭。

  四顧劍極為難得地微微一笑。他太瞭解自己的大弟子了,只要他答應了的事情,一定會做下去。

  「扶我去山上看看,天要亮了,我想……看看。」四顧劍的胸膛裡忽然響起了不吉利的呵呵之聲,聽上去就像是黃土之下,冥泉招喚的水聲,大宗師的臉色也開始展現出一種怪異的白。

  雲之瀾心中一慟,扶緊了師傅乾瘦的手臂,另一邊王十三郎也扶住了四顧劍的另一隻臂膀。兩位師兄弟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把四顧劍從床上扶了下來。

  跪在床下最前方的劍廬二弟子,膝行於前,用最快的速度扶住四顧劍的雙腳,替他穿好那雙有些爛了的草鞋,只是四顧劍臥床一月有餘,毒素傷勢全面爆發,兩隻腳早已經腫了起來,穿進草鞋之中,竟能看到那些浮腫處被草鞋的帶子勒成了一塊塊的痕跡。

  四顧劍卻像是沒有任何感覺,只是舒服地歎了一口氣。二弟子知道師尊的腳已經沒知覺了,輕輕撫摩了一下那雙腳,淚水便滴到了床前的石板地上。

  ***

  月兒如鉤,漸要隱於微灰天際之中,東夷城上方的天空大部分還是漆黑深藍之色,唯有東面露出魚腹之白。在石門處枯坐一夜的范閑備感疲憊,揉著太陽穴,讓自己不要睡著。忽然間他睜開雙眼,霍然起身,看著草廬深處的燈光忽然熄滅,知道東夷城的後事已經交代完了……然而,緊接著他看見了一幕令他很多年以後都深刻於心的場景。

  遠處穿著麻衣的四顧劍,瘦削矮小的四顧劍,在雲之瀾和王十三郎的攙扶下,在劍廬所有弟子的陪護下,出了草廬,沿著草廬那道山徑,極為困難而又極為沉默,甚至是肅穆地向著劍廬的後山行去。

  影子站在范閑的身後,也看到了這一幕,沉默而沒有言語。

  隱隱約約間,似乎能看見油盡燈枯的四顧劍,在弟子攙扶上山的過程中,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眼便是看在了山居的石門處,不知是在看寄託著東夷城將來的范閑,還是代表了東夷城童年回憶的幼弟影子。

  范閑與影子沉默地站在山門口,看著那行隊伍向山頂前行,他們兩個人站得筆直,或許是想表示自己對這位大宗師的尊敬,送別須站送,雙眼平視,沒有夾雜任何別的情緒。

  大宗師的身軀瘦弱矮小,在雲之瀾和王十三郎的扶持下,竟是快要看不到了,他身上的麻衣在晨風裡飄浮著,穿著草鞋的腳根本沒有著地。

  草廬後方的山並不高,離范閑二人所在的山門處是一整座山,相隔並不遠,不一會兒時間,劍廬一行人便爬到了山頂。

  東方海面上的朝日,此時也躍出了寧靜的海岸線,爬了起來。

  范閑眯眼望去,只見人世間的第一道光線,就這樣穿越了海面,穿越了東夷城裡的民宅,穿過了人間的氣息,穿過了青樹的空隙,照拂在了草廬後方的小山上,照拂在了東夷城劍廬弟子們的身上,照拂在了最前方那位瘦弱大宗師的面容之上。

  大宗師臉上頓時泛出了一層淡淡的金光,雖已至生命之末,雖身軀疲弱瘦小,卻驟然間淩然于眾生之上。這不是劍意氣勢,只是這個人的存在感覺。

  范閑一眼望向山頭,在眾人之中,便只能看見他。

  四顧劍一臉平靜站在小山崖畔,任由微暖的、熟悉的陽光,從海那邊打了過來。他微微眯眼,嗅著東夷城的空氣,嗅著此間的氣息,沉默地一言不發,不知道心裡是在想什麼。不知道是不是在臨死的一刻,過往的歷史,過往的一切,變成了大宗師腦海裡的若干個畫面,伴隨著朝陽的金光,在他的眼前不停變幻。

  樹下的螞蟻,蒙著黑布的朋友,弟弟,雨,死人,燒府,劍,劍坑,坑裡的爛布和垃圾,徒弟,徒弟,還是徒弟,又是劍,大劍,天劍,一劍橫於天下,一劍護雄城,城未破,劍未斷,但人要死了。

  四顧劍眨了眨有些無神的雙眼,將朝陽裡的幻覺驅除乾淨,勉力地想站得更高一些,看得更遠一些,看一看真實的東西,腳卻使不上勁來,眼光也有些模糊。

  雲之瀾和王十三郎察覺到了師傅的想法,趕緊把他往上扶了扶。

  四顧劍忽然覺得自己的眼光清楚了起來,他看見了自己守護了數十年的東夷城,看見到了城內生起來的炊煙,看見了那些擺出早市的忙碌商人,看見了那些無形流動於城市市井間的財富金銀,看見到那些人快樂的笑容。

  臨死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並不想看見這些,所以他微微側頭,看見了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草廬,淡黃色的草廬,在很多年前,其實就只是一個破草屋而已,他在這裡生活了很久,殺了很多人,教了很多人,很得意。

  最後四顧劍看見了東夷城外的那棵大青樹,在朝陽下,這棵經歷了東海無數風雨的大樹依然健康而狂放地生長著,庇護著樹下經過的行人,旅人,商人,世人。

  真的是好大一棵樹。

  §卷七 第七十四章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三)

  朝陽東來,以臨廬後山丘,微暖晨光無熹微之跡,融融籠罩在山頭,劍廬師徒計十餘人,都在暖光之中,迎著日頭站立,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油畫。

  山丘下方,劍廬的三代弟子、劍僮以及服侍了四顧劍無數年的僕役、官員們,看著這一幕,知道東夷城的宗師到了最後一刻,無數人難掩悲聲,跪倒在地,向著山丘的方向叩首不止。

  山腰,山居,范閑和影子看著那邊,面上雖未動容,心裡已然動容。范閑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怪異,其實這麼多年了,他與東夷城的關係一向極為複雜,尤其是對於四顧劍這位大宗師,他其實並沒有什麼深指內心的認識,他只知道對方是一位超絕強者,是一個可以用手中的一支劍就改變天下大勢的牛人,在很多過往歲月裡,四顧劍就是他最大的敵人,然而月移星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竟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化。

  但是范閑哪怕在昨夜,對於四顧劍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感情,他與四顧劍的談判,只是雙方基於某種利益目的而搭成的合作罷了。對於一個害死了自己很多屬下,殺死了很多慶人的大宗師,范閑實在是生不出太多的感歎。

  然而此刻。

  陽光來了,范閑忍不住苦澀地自嘲笑了起來,看著山頭的那個瘦弱身影,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把這位大宗師看成了一個守護世間,愛惜黎民的革命者。

  影子往山門外站了一步,靜靜地、怔怔地看著山頂的四顧劍,看著與他的生命糾結傷害的兄長,在人間的最後幾次呼吸。

  范閑退回到了山門的陰影之後,沉默了起來。不知為何,心血微微來潮,體內兩股性質截然不同的真氣緩緩地運轉了起來,尤其是後腰雪山處那股強大的霸道真氣,順著兩隻手臂釋發出來,在手掌邊緣處周轉而回,形成了一道極為圓融的真氣回路,離掌只有半寸的距離,卻是極為敏感的一道真氣外放。

  他感受到了什麼,感應到了什麼,側目向著東方望去,一直望到那邊蒼茫的海上,紅紅朝日之下正在呼吸的海畔浪花處。

  山頂上四顧劍的目光也落在了海浪處。

  遠處有風來,挾著微濕的雨點。天上朝陽上頭,有一抹微顯厚重的烏雲。風雨來了,似是送行,似是洗禮。

  ***

  除了范閑和臨死的四顧劍外,沒有人感應到了那個人刻意釋發出來的氣息。范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山居,從劍廬四方膜拜於地的人們身後離開,斜斜掠入東夷城,將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最快的程度,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踏過民宅商行,經過港口船舶,來到了東夷城外,鄰近東海之濱的一處僻靜沙灘之上。

  此時海畔的雨點已經密集地落了下來,打在沙灘上,萬點坑。

  一道灰影掠過,然後極其強悍地在沙灘旁的青石上止住身形,正是范閑。他眯眼看著沙灘上雨點擊打出來的小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澹州的懸崖下,他看著那半艘小船沉沒,沙灘上留下的那些痕跡。

  風雨沒有變大,只是這樣清柔而冷冽地吹拂著,降落著。朝陽升得更高了一些,升入了雨雲之後。整個東夷城的光線都清暗了起來,尤其是海上,浪花拍石,激起無數水霧,與空中降落的斜風細雨一交,平添幾分迷蒙之色。

  水霧迷蒙的背後,緩緩顯現出一艘巨船的身影,船身極大,是那種可以抵抗萬里海路巨浪的遠洋商船。船隻無法靠近遍佈礁石的岸邊,只是遠遠地在海中顯現出身影,雖然距離極遠,可是那種無來由的壓迫感,仍然讓范閑感到了一絲緊張。

  大海忽然在此時平靜了下來,雖然風雨依然在繼續,然而雨點入海無聲,入沙無聲,潤澤世間皆無聲,海浪不再暴戾地衝擊海岸,只是緩緩地一起一伏,就像是這片大陸的呼吸。

  白霧之中,隱約行來一隻小船。

  范閑深深呼吸一次,然後踩著微濕微軟的沙灘,向著海邊走了過去,迎接這只小船的來臨。

  小船的船首站著一個人,此人雙手負在身後,微白長髮用一個布條系在腦後,面容古奇,雙眼清湛而深不可測,一頂笠帽戴在他的頭上,笠帽雖小,卻讓漫天溫柔卻密集的風雨無法靠近小船。

  船尾坐著一人,也戴著笠帽,但是帽檐卻沒有遮住他顏色與眾不同的頭髮,以及唇角那怪異而恐怖的笑容。

  葉流雲來了,在四顧劍臨死的時候,他終於來送他了。

  范閑的心頭微感震驚,然後看著船尾坐著的那個人,溫和地笑了起來。費介先生也來了,在快要心力交瘁的時節,能夠看見一個至親的人,竟是沖淡了葉流雲陡然出現,所帶來的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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