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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四


  四顧劍皺了皺眉頭,說道:「西洋文字?難道真是什麼法術的東西?那有什麼狗屁用。」

  「誰知道呢?」范閑有些頭痛,看著手掌上的兩本小冊子,想了半會兒,認真地揣進懷內,說道:「苦荷大師留給我,想必還是有些用處的。」

  「不要把精神放在這些沒有用的事情上。」四顧劍開口說道,他依然對西洋的蠻荒東西,保持著先天的鄙夷,這大概是先進文明對落後文明的自然俯視。

  「兼容並蓄,拿來主義。」范閑應道:「誰知道我學了後會有什麼好處。」

  「你能看懂這些亂七八糟的話?」四顧劍第一次皺了眉頭,微怔看著范閑。這本小冊子落在他的手上已經兩年多了,雖然稟承著大宗師的驕傲,他並沒有偷看天一道的心法,但對於這本鬼畫符一般的冊子還是鑽研了許久,他也想知道,苦荷留下這麼一個東西,究竟有什麼深意,只是無論他如何鑽研,也沒有任何進展。如果說是西洋文字,可是四顧劍執掌東夷城,城中官員百姓多與洋人打交道,也沒有聽說哪些洋人是說的這種言語。

  范閑笑了笑,說道:「我也得慢慢猜,以前學過一些,可是忘的差不多了。」

  是的,苦荷留下來的小冊子,上面那些文字是意大利語,而與慶國、東夷城打交道的洋人,基本上操持的都是一種變形後的西班牙文或是英文,范閑也沒有怎麼認真研究過,反正大致上是那麼一回事。

  而范閑學過意大利文,前世大二時選修過。

  這是巧合還是緣份?

  ***

  所有的事情都說完了,四顧劍需要交待、移交的事情,已經和范閑做完了彼此間的參詳。范閑從床邊站起身來,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忽然間微垂眼簾,認真問道:「我始終還是不明白,你到底為什麼會選擇我。」

  葉輕眉確實算半個東夷人,但明顯她當年在慶國付出的心血更多,任何一個看過那張黃衫女子蹙視河堤圖的人,都會這樣認為。僅僅因為所謂戶籍,便將整座東夷城的自由存在,放在范閑的身上,放在這個曾經讓東夷城吃了無數血虧的慶國年輕權貴身上,難道不需要一個理由嗎?

  四顧劍說道:「所謂人之無癖,不可交也。我曾經論斷,你對世間無心,故而不能大成。然而人之無癖,不外乎兩者,一者乃聖人,一者乃假人。」

  「你便是一個無癖之人。」四顧劍繼續說道:「但大東山之後,於我而言,你卻陡然生出了些真性情……只是一直被掩藏得極深。所以我想,你應該會往前者的路上走。」

  「這個世上能有這樣不為一己之私利,一國之私利,只為自己的心意安寧而行事的人嗎?」

  四顧劍雙眼淡漠地看著他:「以前曾經有一個,我希望以後也能有一個。如果賭錯,那便錯了,我並不在乎。一個將死的人,總是最勇敢的賭徒。」

  范閑沉默許久,然後走出了靜室,走到了劍坑的旁邊,看到了王十三郎,正悲傷地流著無聲眼淚、正像孩子一樣用袖子抹著眼淚的王十三郎。

  坑內千劍冰冷。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走入了靜室,片刻後所有劍廬的弟子都肅然地走入了靜室,包括雲之瀾在內,沒有人發出任何一絲聲音,沒有人去看劍坑旁的范閑一眼。

  §卷七 第七十三章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二)

  夜已經深了,范閑一個人站在劍坑的旁邊,看著坑裡那些密密麻麻麻,有如稻穀,又有如直刺天穹樹尖的劍發呆,他此時站的位置,正好是先前王十三郎站的位置。其實在里間與四顧劍進行最後對話的時候,他就隱隱約約聽見了十三郎無聲的哭泣聲,哭泣無聲,其實還是有聲。

  當時的劍廬深處沒有旁的人,四顧劍與范閑談論的問題太過要緊,連劍童都被遠遠地驅到了遠方,只留下十三郎守在屋外。范閑明白,四顧劍以此來表達他的態度,他信任自己的關門幼徒,范閑也信任十三,東夷城的將來如何,要看十三郎和范閑之間的配合,而四顧劍想讓十三郎從這次對話之中,瞭解更多的東西,范閑也希望十三郎能夠從自己口述的霸道功訣中,領悟不一樣的東西。

  這是一次悄無聲息,彼此默契於心的互相參詳,只是王十三郎其時陷入黯然情緒不可自拔,也不知道究竟聽進去了多少,領悟了多少。

  劍廬弟子沉默地魚貫而入屋內,范閑自然不會再進去,他不會自大到以為四顧劍真的會因為母親的關係,這幾面之緣,就把自己當成世界上最重要最親近的年輕人,願意臨死前還和一個慶臣呆在一塊。

  大宗師臨死的時候,當然願意和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十三位弟子呆在一起。

  此時四顧劍應該是在屋內交待後事,這些後事裡有許多是和范閑有關,或者說是東夷城必須配合范閑的事宜,范閑不方便偷聽,歎了一口氣,邁步向著劍廬外面走去。

  不知道四顧劍的遺命能不能壓制住雲之瀾的反彈,范閑也沒有辦法去確定這件事情。

  走出劍廬門外,監察院的下屬以及東夷城方面的禮事官員迎了上來,面色各自不同沉重。范閑搖了搖頭,然後在眾人的陪伴下,向著山居上行去。

  自己在等什麼?等著一代強人的殞落,等著一位大宗師離開這個世界時,天上劃落的一顆流星?范閑坐在椅上,撐頜靜思,劍廬四周蟲鳴漸起,蛙鳴已生,清風明月,遠處海風微濕微鹹,吹得月影都模糊起來。

  此時他坐在山居臨崖處的園畔。

  隔著那道石門,看著不遠處腳下的草廬建築,任由月光照拂在自己的身上,平添幾分與時令不合的寒意。草廬深處的淡淡燈光一直亮著,似乎是要永遠地亮下去,臨死的四顧劍應該還在和自己的弟子們做著最後的交代,不知道這時候廬內會不會有什麼爭執,有什麼異動。

  劍廬十三子,對於四顧劍的崇拜發自內心,想必沒有人會敢欺師滅祖,但是雲之瀾呢?

  范閑眯著眼睛看著草深處的淡淡燈光,忽然抬頭看了一眼月亮,看著在天上劃過一個長長軌跡的月痕,才發現自己在山居上枯坐靜待,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時辰,夜已經深沉到再也拉不回來的時刻。

  待他回首時,只見山居半腰的花圃內,風動花瓣,一個影子順著月亮映照的角度,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自己的身邊。

  范閑輕聲問道:「傷好了?為什麼不在江南呆著,非要回來?」

  影子站在石門的影子裡,眼睛漠然地望著山下的草廬,說道:「沒有人知道我回來。」

  范閑一直擔心皇帝陛下會因為影子與四顧劍的關係,對陳萍萍生出疑心和殺意,所以強行把影子送回了江南,沒有想到對方此時又突然出現在了東夷城。不需要過多地思忖,范閑便清楚影子此行來是為何,歎息說道:「現在還恨他嗎?」

  影子沉默片刻後說道:「恨。不過當劍刺入他胸中時,恨意已經宣洩了許多。」

  「只是有些事情我始終想不明白。」影子看著草廬裡淡淡的燈光,說道:「就算當年父親對他淡薄,母親對他苛厲,府內所有人折辱於他,可畢竟是他的親人,為什麼他都要殺了?我呢?我是府裡唯一一個視他為兄長的人,他為什麼要連我都殺?」

  范閑望著他說道:「你沒有死,不是嗎?」

  影子身軀微微一震,很明顯他的傷勢並沒有痊癒,體內的傷勢讓他的心神不如全盛時那般強悍。

  「他要死了。」

  「人都是要死的。」范閑坐在石門下,輕輕拍打著粗糙的石面,說道:「你這位大兄能夠活這麼久,已經令人驚駭莫名。」

  ***

  草廬深處的燈光極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瘦弱的四顧劍已經從被子裡坐了起來,洗了一次臉,重新梳理了一次頭髮,冷漠的面容上,重新浮起了一股令人不敢直視的威勢。

  劍廬首徒雲之瀾扶著師尊的臂膀,助他在床上坐好,王十三郎將水盆端到室外,將污水傾入了聖地劍坑之中,然後回屋,幫助大師兄將師尊扶住。劍廬十三子,除了四顧劍身邊的首徒幼徒之外,其餘的十一個徒弟,全部跪在塌前,面露戚容,有的眼角偶現濕痕。

  四顧劍用清湛而冷漠的目光盯了老三老四一眼,沒有專門交代他們那件事情,輕聲問道:「我先前說的話,可記住了?」

  劍廬弟子叩首相應:「謹遵師尊之命。」

  東夷城的後事便這樣定了下來,雖然劍廬弟子們從這幾個月裡的動靜,早已經猜測出了師尊的心意,但是都沒有想到,師尊居然會對范閑投注於如此大的賭注,如此全面的支持。只是此時眾弟子心頭迷惘有之,悲傷有之,恐懼有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在師尊的面前,提出任何反對意見。

  甚至連雲之瀾都一直保持著沉默。

  四顧劍說話的速度越來越平緩,臉上的情緒越來越淡,越來越像沒有受傷的,那個喜怒無常不露於外的大宗師。雲之瀾在一旁扶著師傅,心裡空無一片,知道這是迴光返照,一股難以抑止的悲傷感覺開始彌漫在屋裡。

  而十三郎或許是先前已經哭得夠多了,此時卻格外平靜。

  「什麼時辰了?」四顧劍深深地呼吸了兩次,沙啞著聲音輕輕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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