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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四


  說到此節,她忍不住難得地瞪了范閑一眼,說道:「你呀,能不能不要那麼細心?看似替孫小姐考慮,不知道又讓她怎樣的深陷進去。」

  此話一出,若若才發現自己這句話似乎透出了一股子幽氣,心頭一驚,趕緊遮掩笑著說道:「有件事情還忘了告訴你,我們先前都聽錯了。」

  范閑沒有在意這句話,只是苦笑著歎道:「什麼時候做個好人,也成了壞事?」

  成功地避開孫家小姐,安撫完妹妹之後,范閑便又閑了下來,蹺著二郎腿,一面看著史闡立與蘇文茂二人寫來的信,一面在那裡輕聲哼著什麼。東夷城那邊使團還在磨蹭,四顧劍估摸著還能再挺兩天,他也並不著急,在京都再呆了六七天也無妨,已經有許久沒有細細地處理自己的私人事務,剛好可以用用心。

  蘇文茂在閩北內庫三大坊的位置已經越來越穩固,有那位任少安的族人做幫手,再加上監察院與內庫轉運司的緊密配合,當年的第二號捧哏,如今已經成了三大坊裡的頭號人物。當然,這主要是因為他代表著范閑的意志。

  史闡立還在天下各地周遊著,已經過去了五年。當年的書生已經半是無奈半是隨緣地接受了自己無緣仕途的命運,如果他真的願意,其實范閑給他安排個一官半職,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史闡立清楚,在門師的心中,自己與那另外三子不一樣,自己要做的事情更見不得光,也更重要一些,為了抱月樓的情報系統以及銀兩周轉事宜,他願意捨棄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幫助自己的門師。

  當然,如今的抱月樓東家,在天下行走,沒有任何人敢不敬他,史闡立這商人當得,其實比季常、萬里這種官員要瀟灑得太多,今日就算范閑立意讓史闡立重新入仕,這位青樓東家,只怕也要好生地思忖思忖。

  其實他還是不如桑文瞭解范閑,范閑在世上各地修建抱月樓,最開始的出發點,其實還真的就是憐惜那些命運不在己手的可憐女子,試圖用抱月樓影響由古至今最底層的那個職業,不求絕對正義,但至少是要偏向正規一些。

  范閑看完了史闡立的信,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信中那些支支吾吾的言語,只怕史闡立和桑文這二人,禁不住長年的共事相處,終究還是生出了些淡淡情愫。

  史闡立想請范閑做主,卻不敢明言。范閑覺得這事兒還真是好玩,他可根本沒有想過要把這二人送作一堆,因為從一開始時,他就知道桑文的身邊,有個孤苦的江湖客,一心想做護花使者,也不知道如今桑文身邊的情況究竟如何了。

  桑文的溫婉,桑文的唇,桑文的細心與低調,都是范閑歡喜的特質,不然當年也不會把她從樓裡接了出來,如今她與史闡立的年紀都大了,似乎也該考慮這些事了。

  范閑一邊這般想著,一邊將手中的信件揉成雪花,偏著頭,坐著椅上發呆。他對自己手中的勢力盤算過很多次,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目的明確地思忖——監察院內庫自然是他手中最厲害的兩樣武器,可是若陛下一道旨意下來,監察院裡估計頂多有兩三成的人物會堅定地站在范閑的身後。

  「那塊冰疙瘩估計會站在中間,肯定不會抗旨,但應該也不會對付我。」范閑默然想著,與言冰雲的友情在將來究竟能不能經得住考驗?緊接著在心裡想到,整個監察院,一處三處四處,自己的控制最強,而真正能夠跟著自己去過刀山穿火海的,其實還是只有啟年小組那些人。

  內庫那邊,范閑從幾年前就開始做手腳,他相信如果將來事態有變,自己絕對有辦法做出很強力的反應。投鼠忌器,內庫如今就是范閑可以用來對抗天威的神器。

  史闡立和蘇文茂的忠誠絕對值得相信,再加上如今在西涼的鄧子越,范閑忽然發現,自己手中的力量確實已經很大了,而且隱隱有了要脫離皇帝陛下控制的趨勢。

  難怪皇帝會開始試驗日後的朝政安排。

  范閑的唇角泛起一絲笑容,心想陛下終究還是沒有察覺到最關鍵的那個點,自己後日去和他打擂臺,再把手中的權力確認保護一下,應該可以再多支撐些歲月。

  就像他和海棠曾經說過的那樣,這個世界是那些老人的,也是他們的,而且歸根結底將是他們的。

  他們所需要的,不過是時間罷了。

  ***

  四月底的某一日,春花未因暑風殘,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打得零落於地,伸出京都南城長街的各院花樹,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的衣裳被看似溫柔,實則無情的春風撕扯成絲成縷,落到了院牆外的石板地上,被來往匆匆的行人踩踏著,深深地陷入了污泥之中,只露出些粉粉的邊緣。

  京都府尹孫敬修大人的府邸,正在南城的大街之上,由這座府邸向後穿去不遠,便是京都府衙門,只是衙門的堂口開在另一邊,權力與富貴的清靜各自相依,卻互不相擾。

  今日不是孫敬修做壽,而是給他的老母親做八十大壽,確實是個重要的日子。范若若前日所說的聽錯,指的便是此點。孫府老太君也是有誥命在身的人,而孫敬修又極少辦事,所以各路帖子一發,官員們總是要來應酬一番。

  今日孫府門口雖未張掛紅綬彩燈,卻也是刻意加了些喜慶的意味上去,門口來往送禮的人不少,然而卻沒有多少馬車前來,只見長街上,那些管家下人,只是極平常地將禮單禮盒送入府中,又替自家的老爺說了幾句告罪的話,便離了孫府。

  一些不瞭解內情的下級官員,看著這一幕不禁有些意外,心想堂堂京都府尹做壽,總不至於冷清成這樣,與一般權貴府邸辦事時的熱鬧景象相去甚遠。

  京都府主管整個京都的治安民生,與之打交道的多是各部衙門,各府王公,各位大人,所以京都府的差使難做,但是京都府的地位也高,當年二皇子奪嫡之時,便是在京都府裡下了極大的功夫,所以一般而言,沒有哪位官員會如此不給京都府顏面。

  今日這幕景象倒著實有些令人詫異,圍在角門處的那些人們竊竊私語,不知在談論什麼,只是人們偶爾想到京都府尹孫敬修在官場上的傳聞,便又覺得這是很自然的事情。

  孫敬修其人,毫無疑問是整個慶國官場上運氣最好的人,他並不是正牌子的舉人,而是一個書吏出身,自出仕開始,便是在京都府做文案工作,這一做便是半輩子,本來以他的出身以及毫無背景,在這樣的要害之地,只怕再做三輩子,也升不到京都府尹一職。

  然而慶國這六七年間,太子與二皇子奪嫡,小范大人入京之後亂戰,身處要衝之地的京都府,便成了各方勢力爭奪的首要。京都府尹又不像各路總督,各地知府,天高皇帝遠,可以明哲保身,不往任何一位皇子身邊靠——府治便在京都,任何勢力都不會放過他們,京都府尹必須表態。

  於是乎,梅執禮被逼走了,二皇子扶上臺的那位京都府尹被范閑搞下臺了,短短五六年間,京都府尹竟是生生倒了好幾個,又沒有哪位官員敢壯著膽子來強行求這個官職,所以孫敬修這位京都府的編修,便因緣巧合地坐上了京都府尹的位置。

  往年的京都府尹,必然是兼著朝中的大學士一職,只是從梅執禮之後,這個規矩便亂了,到孫敬修時,他就是一個光棍京都府尹,一應爵位皆無。

  所以在官場上,百官們都帶著一絲嫉妒一絲不屑地評論,孫敬修是史上運氣最好的京都府尹,卻也是權力最小的一任京都府尹,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擼下臺來。

  ***

  然而孫敬修此人也有他的長處,長年的文案工作讓他不善與官員走動交流,也不習慣去拍門下中書那幾位大學士的馬屁,一心一意就撲在政務之上,為人中正嚴肅,從不將外面的傳言放在心裡。

  也正是這種性格,讓慶曆七年秋時,沒有看見所謂皇帝遺詔的他,接受了太后娘娘的旨意,盡了最大的力量,在京都裡對范閑進行通緝。

  世事難預料,世事難預料啊,誰知道皇帝陛下沒有死?誰知道小范大人竟是位大大的忠臣!每每思及此事,孫敬修便忍不住一個勁兒地後怕,也得虧他養了一位好姑娘,才讓他在朝中第一次找到了靠山。

  而且是朝中第一高的靠山。

  於是官員們更嫉妒了,賣女求榮的風言也不知傳了多久,最後才在范閑的強力壓制下平息。時間過去了三年,眾官員發現范府與京都府的聯繫並不緊密,才相信了當年閨房中的傳奇只是傳奇,並沒有什麼後續的故事。

  也正是因為相信了小范大人和京都府沒有什麼男女方面的關聯,今日孫府門前才會顯得這般冷清,比街畔的花樹更加冷清。

  ***

  各府裡送了禮的管事們,離開了孫府,卻沒有離開南城,而是很聰明地選了街尾處的一處茶樓暫歇。天時還未至午,這間裝修極為豪貴的茶樓便熱鬧了起來,那些往日裡都認識的管事們,相逢揖手一笑,請入席中共坐,不一時便坐滿了半間茶樓。

  管事們的笑容很詭異,都透著股心照不宣的勁兒,還有淡淡的對京都府的不屑。這些管事們的主子,不是六部裡的堂官,便是三寺裡的大人,有些則是國公巷那邊的權貴,他們今天都只是送了禮,而人並沒有親自到來。

  這些管事們聚在茶樓裡,沒有第一時間回府覆命,也說明了這些王公官員們,心裡十分清楚,今天孫府辦壽,究竟代表著什麼。

  孫敬修糊塗啊……這是文武百官們共同的念頭,既然門下中書的賀大學士已經透了風聲,自然是宮裡那位起了念頭,你還不趕緊自請辭官,卻還要在這當口辦什麼壽宴?

  想看看宮裡的態度?想看看官場上的風聲?還是想看什麼?

  只是這些權貴官員們,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絕,所以讓管事們送完禮之後,還是在孫府附近盯著,因為他們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準確來說,他們的心裡還是有些害怕已經平靜了近兩年的那個傳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們不知道今天澹泊公范閑究竟會不會親自到,按理講,以范閑的身份,京都府辦事,應該不會驚動他,但是官員們都是奸狡之輩,還是需要最後確認一下。

  ***

  「那是誰家的轎子?」一位正在談著風花雪月的管事,忽然眼睛一眯,瞧見孫府的門口行過一頂大轎,看著人數與簾飾,品級應該不低,好奇問道。

  京都府尹換人一事,還處於吹風的階段,但所有的官員都知曉,這是正當紅的賀宗緯大人,第一次在陛下的支持下,獨立地完成一次影響極大的人事調動,所以各部官員們都極為聰明地站在了賀宗緯的後面,誰也不會在這個時節,去擋在賀大人的身前。

  今天的壽宴便是一次站隊的好時候,誰都願意和年輕又溫和的賀大學士多親近親近,所以孫府的門口冷清至斯。偏在此時,孫府的門口卻停下了一個有些刺眼的轎子。

  吏部侍郎家的管事笑駡道:「估計是哪座不參和政事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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