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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六


  而且安之明顯不知道這件事情,不然今天晚上不會繞了這麼多道彎,也要替那條老狗謀一個光彩而舒服的退路。皇帝揉了揉有些發緊的眉心,輕輕地咳了兩聲,揀起了另外一張宗卷,略看了兩眼後問道:「北齊那位也去了東夷?」

  「是。」那位面相樸實的內廷調查人員恭謹說道:「澹泊公擄了北齊皇帝入廬,事後又曾在海邊私會,至於具體說了些什麼事情,屬下們查不到。」

  這件事情范閑沒有向皇帝做過稟告。皇帝看著那張紙,看著上面記錄的范閑在東夷的一舉一動,眉宇間變得有些陰沉起來,半晌後說道:「還有什麼?」

  「青州城內出現的刀,確實是內庫丙坊的出產,但這是試用型號,還沒有配到軍方,所以不可能是從軍方流出去的。」那名面相樸實的太監繼續說道:「那種刀一共出現了三把,最後我們只得了一把,遵照陛下的吩咐,這把刀送到了小范大人手裡,給他提了一個醒。」

  「依後來看,應該是草原上的那位將其餘兩把刀奪走了,看樣子是在替泊公遮掩什麼。」

  「夏明記和范家二少爺的越境行貨一直盯著,都是一些民生用品,這些刀應該不是從這個渠道出去的。」

  姚太監雖然名義上是內廷的首領太監,但實際上內廷的向外調查直接向陛下負責,所以他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看似模糊,實際上卻是令人心驚膽顫的消息,他的臉有些發白,知道如果陛下真的相信了內廷的調查報告,只怕小范大人要倒大黴,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也不會有太多好日子過。

  出乎姚太監的意料,皇帝此時卻冷笑了起來:「區區三把刀,就想離間大慶君臣,疏離朕與安之父子之義?」

  此言一出,姚太監和那位面相樸實的太監悄悄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裡的惶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是陛下的私生子,可是全天下的人都不可能當著陛下的面說出這個事實,偏生今天,陛下卻在他們兩個太監面前,直接把這件事情挑明瞭!

  「上京城裡那個小傢伙兒很有意思啊。」皇帝微微笑了起來,「利用安之的一點兒小慈悲,竟然想了這麼件事兒出來。」

  那名太監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說道:「陛下,還要繼續查嗎?」

  「山谷狙殺的事情繼續查,懸空廟的事情……也可以查一查。」皇帝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說道:「安之那邊不要查了,以後任何事情只要查到他那裡,就放手。」

  「是,陛下。」

  皇帝閉目沉默良久,他不明白陳萍萍究竟曾經瞞著自己扮演過什麼角色。他忽然心裡一動,想到,也許范閑這個兒子對陳萍萍扮演的那個角色有所知情,才會如此急著要搶院奪權。

  他相信范閑的忠誠。正如天底下所有人一樣,從利益、道德、心性所有的角度出發,范閑都不可能背叛他,皇帝有這個信心,哪怕將來有一天,這個兒子知道了很多年前發生的故事,頂多也只會對自己施以悲鬱的怒火,而不會背叛這片國度。

  ***

  第二天京都有雨。又有雨。范閑穿著一身黑色蓮衣,在雨中前行,身後跟著啟年小組的三個成員,外加一批六處的護身劍手,沉默地進入了一條小巷,出巷後往外一繞,便看見了那個並不寬敞的府門。

  每次他來言府,似乎都在下雨。也許老天爺也知道,這個府裡住著的父子二人,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無間行者之一,在黑與光的格調中保持著與世俗社會的疏離,有些同情他們。

  靜澄子府還是靜澄子府,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言府依然如此低調,陛下的賞賜,朝廷的恩寵,都沒有擺在面子上。

  范閑在門房處脫了濕漉漉的雨衣,也不等通報,便直接向著後院行去。沒過多時,便看見了擋著後院視線的那座大假山。

  第一次進言府的時候,范閑就曾經注意過這座大假山。雖說建築裡確實講究個遮門隱景的套路,可是這座大假山未免也太大,太假,太突兀,太難看了些。

  今日是旬假,平日裡忙碌得不可開交的小言公子,難得偷了半日閑,正在和自己的妻子下著跳棋。他與沈大小姐成婚有些時日了,但沈大小姐的肚子裡依然沒有動靜,不過言冰雲也不著急,看情形,整個言府都不著急。

  看到范閑的到來,言冰雲的臉上明顯閃過一絲意外。他知道范閑昨天夜裡便回了京,但總以為以提司大人的懶惰,今天不是在屋裡玩春困,便是去和親王府與大皇子拼酒,卻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找到了自己的府上。

  小言公子少年時在京都,後來喬裝在上京城時,都是有名的才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但是在范閑面前,他卻根本不願意揮灑自己的半分才氣和幽默情趣,像方冰塊一樣,嚴守上下級之分,好不無趣,所以范閑一般不願意和這傢伙進行公事之外的娛樂活動,每當范閑進入言府時,那就是監察院……有大事要發生了。

  「今兒好興致啊。」范閑笑著說道。

  沈大小姐向著相公的頂頭上司草草地福了一福,便退回了後宅。這位沈重的女兒一直還是北齊女逃犯的身份,前些年她在范府裡住過很長一段時間,與范府裡的婦人們關係不錯,但是當著范閑的面,心裡總有些很複雜的情緒,自然不知如何相處。

  雖然從來沒有人明說過什麼,但沈大小姐知道,自己父親的死亡,家族的破滅,不僅僅是北齊皇族的縱容,上杉虎的殺意,而和這位南慶監察院的年輕領導者,也有極大的關係。

  看著隱入房內的女子身影,范閑的情緒低沉了下來,忽然開口說道:「上次和你說的事情怎麼樣?如果你願意,我可以讓她脫了北齊逃犯的身份。」

  言冰雲站起身來,站在廊下似在看雨,似在思考,半晌後冷聲說道:「你和北齊人的那點勾當,不要以為天底下就沒有人知道。以前倒無所謂,可如今是什麼局勢?雙方一旦開戰,你這就是資敵的行為……不趕緊洗脫,居然還想用這層關係討些好處,莫以為你身份特殊,便不會有人疑你叛國。」

  「叛個屁啊。」范閑笑駡道:「我這不也是急著掙銀子?再說了,大部分銀子我可沒自個兒花了,往年打到杭州會和河工衙門的帳,你也一樣過眼了。」

  「我就不明白這一點,反正這銀子你是給了朝廷,為什麼中間要繞個彎?最關鍵的是,中間避了次稅,朝廷得的銀子更少。」

  「少道程序,便少了次被官場剝皮的不好體驗。」范閑說道:「而且我喜歡自己掌握這些事情。」

  「宮裡肯定知道這些事情。陛下一直隱忍不語,你也清楚是為什麼。你不要做得太過頭。」言冰雲忍不住提醒了一聲。

  「長公主撈得,我就撈不得?」范閑說道:「和尚能摸,我也能摸……怎麼又轉了話題,先前我說的那事兒你到底願不願做?願做我就得趕緊往上京城裡去信。」

  「她家裡人都死光了,反正又不會再回北齊,在乎那個做甚?」言冰雲搖了搖頭。

  「故土總是有回去的那一天。」范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找個安靜地方,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言冰雲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來,說道:「就在這裡吧,我府上沒有人敢偷聽什麼。」

  范閑沉默片刻,認可了對方的自信,言若海是監察院安插在軍方數十年的明諜,言冰雲也是慶國歷史上最成功的間諜之一,這樣的父子二人,肯定眼尖如針,斷不會容許有不可靠的人留在府中。

  「我馬上要接任院長一職。」范閑看著廊前滑下的雨絲,輕聲說道。

  言冰雲的臉上沒有什麼吃驚的表現,陳萍萍如今早已不再視事,范閑和院長本身也沒有什麼區別,至於他自己會不會馬上接手提司一職,他也不是很關心這件事情,但是范閑既然開了口,他沉默片刻後,還是說了一聲:「恭喜。」

  范閑低著頭,輕聲說道:「所以我需要你趕緊擬一個條程出來,我要做真正的院長。」

  言冰雲眼光一凝,靜靜地盯著他,似乎要從他的這句話裡分辨出對方真正的意思。

  「包括你父親,七處那個光頭主辦,甚至是老跛子身邊的那個老僕人,其實對院裡的控制力,都遠在我們想像之上。」范閑似乎感覺不到他的目光,冷漠說道:「如果我要當真正的院長,我就要讓老同志徹底的休息,這些人必須隔絕在院務之外。」

  「你的意思是說,讓陳院長徹底與監察院脫手,甚至是他想伸手,也無手可伸?」

  「就是這個意思。」

  饒是以言冰雲的冷靜,此時也不禁感到了無窮的驚愕,他怔怔地看著范閑,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忽然生出這個念頭,半晌後怒極反笑說道:「你是要讓我對付我自己的親爹。」

  「新陳代謝嘛。」范閑笑了起來,「和對付無關,只是割裂罷了。」

  「我需要一個理由。」

  范閑沉默片刻後,說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一個有關於山谷裡風雪中的故事。」

  故事講完了,范閑看著言冰雲。

  「我不明白。」言冰雲的臉色相當難看,「老院長對你如此看重疼愛,怎麼可能做出那些事情。」

  「我也不相信。」范閑有些痛苦地低著頭,「但是陛下似乎查到了些什麼,如果真讓陛下相信了這一點,如果老跛子真的想殺我,你說這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

  「陛下曾經召你入宮,你是他心中的七君子之一,秦恒死了,可你們這撥年輕人還有六個。幫我這個忙,讓監察院真正地落到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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