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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五


  皇帝第二次提起先前的那個問題:「安之,你說朕該如何賞你?」

  歷史上有很多功高震主,不得好死的例子,而這些例子們倒黴的時候,往往就是因為這句話。因為他們的功勞太大,已經領過的封賞太多,以至於賞無可賞,總不可能讓龍椅上的那位分一半椅子給那些例子們坐,所以例子們無一例外地都往死翹翹的路上奔。

  偶爾也有例子跳將出來造反成功,不過那畢竟是少數。

  聽到這句問話,范閑卻沒有一點兒心驚膽跳的感覺,只是苦著臉,陷入了沉思之中。因為他此次的功勞並不大,按照先前自敘所言,東夷城的歸順,歸根結底還是慶國國力強盛的緣故,他只不過是個引子,是個藉口,是四顧劍用來說服自己的藉口。

  至於功高震主?免了吧,皇帝老子的自信自戀是千古以來第一人,他這生從來不擔心哪個臣子哪個兒子能夠跑到自己的前面去。一位強大的帝王,對於龍椅下的人們,會有足夠強大的寬容。

  但范閑確實擁有例子們的第三個苦惱,那就是賞無可賞的問題,他如今已經是一等公,坐擁內庫監察院兩大寶庫,手中的權柄足足占了天下三分之一,再讓皇帝老子賞自己一些什麼?真如使團那些人暗中猜想的封王?

  但是又不能不討賞,全天下人都看著京都,如果范閑立下首功,卻沒有一個拿得出手來的賞賜,只怕臣子們都會對陛下感到心寒。

  許久之後,范閑忽然苦澀地笑了起來,望著地圖旁的皇帝,撓了撓頭,自嘲說道:「要不然……就把東夷城封給微臣?」

  這當然是玩笑話,天大的玩笑話,封王頂多也是個澹泊閑王,真要把東夷城分出去,那就是裂土封王侯!

  皇帝也笑了起來,只是他的笑容並不像范閑想像的那般有趣,反而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取笑味道:「看來,四顧劍還真如大東山上所說,一心想你去當那個城主。」

  范閑心頭一寒,苦笑應道:「反正那個城主也不管事兒。」

  「換個吧。」皇帝根本懶得接他的話頭,坐了下來,拿了杯溫茶慢慢啜著,直接說道。

  范閑站在皇帝的身前,頭疼了半天,試探著說道:「可是東夷城總要派個人去管,要不……讓親王去當城主?」

  如今的慶國,只有大皇子一位親王,他本身有東夷血脈,身份尊貴,而且如果要收服東夷軍民之心,大皇子去做東夷城的城主,那確實是極妙的一著棋。

  「此事……日後再論。」皇帝的眉頭皺了起來,明顯對於范閑的這個提議有些動心,但更多的是……不放心。

  「我是不入門下中書的。」范閑忽然咕噥了一句,「和那些老頭子天天呆在一處,悶得死個人。」

  皇帝笑了起來,開口說道:「賀大人如今不也是在門下中書?他也是位年輕人。」

  這話只是說說,皇帝當然不會讓范閑舍了監察院的權柄,進入門下中書,破了自己對慶國將來的安排。只是聽到皇帝這句話,范閑的眼前馬上浮現出澹泊醫館外,那個天天守著若若的可惡大臣的臉,冷笑一聲說道:「陛下若真想賞臣什麼,臣想請陛下賞兩道旨意。」

  關於指婚一事,范閑和皇帝已經打了大半年的冷戰,此時范閑一開口,皇帝便知道他想說什麼,心道你小子居然敢挾功求恩?臉色便難看起來。

  「一道旨意給若若,一道旨意給柔嘉。」范閑低聲說道:「請皇上允她們自行擇婿。」

  皇帝冷冷地看著他,半晌後忽然開口說道:「柔嘉之事,朕准了你!但你妹妹的婚事,朕不准!」

  范閑狀作大怒,心裡卻是一片平靜,他知道皇帝老子在這件事情上始終不肯鬆口,是因為對方就是要借這件事情,將自己完全壓下去,除非自己松了口,憑父子之情,君臣之意去懇求對方,對方斷不會就此作罷。

  這是賭氣,又不僅僅是賭氣,皇帝要的是完全掌握范閑,讓范閑在自己面前完全低頭,因為皇帝一直很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這個兒子和別的兒子不一樣,有太多他母親的痕跡。

  死去的兒子們表面上對自己無比恭敬,暗底下卻是想著一些豬狗不如的事兒,而安之則是從骨子裡透出一絲不肯老實的味道。雖然皇帝欣賞范閑的「赤誠」,但卻要將這種赤誠打成「赤忠」。

  「此事不需再說。」皇帝冷著臉盯著范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微微笑道:「就柔嘉的一道旨意,便要酬你今日之功,確實也有些說不過去,不過……朕記得,你如今還只是監察院的提司?」

  范閑心頭一動,知道戲肉來了,臉上卻是一片迷惘。

  「陳萍萍那老狗反正也不管事,你就直接繼了院長一職,也讓那老傢伙好好休息下。」皇帝微微嘲諷地看著他,說道:「二十出頭,朕讓你出任監察院院長一職,可算是高恩厚道,你還不趕緊謝恩?」

  范閑確實還只是監察院提司,但這麼多年了,在陳萍萍的刻意培養與放權之下,他早已經掌握了整個監察院,和院長有什麼區別?皇帝此時居然就用這樣一個理所當然的晉階,便打發了他在東夷城立下的功勞,堵住了他破婚的念頭,實在是有些寡恩。

  范閑唇角抽動兩下,似乎惱火地想要出言不敬,但終究還是壓下情緒,胡亂地行了個禮,謝恩,辭宮而去。皇帝在禦書房內笑著,也不以這兒子的無禮為忤。

  ***

  當夜范閑便回了自家府中,並沒有緊接著去做第二件事情,因為通過禦書房內的對話,他的心情已經輕鬆了起來,至少那位看似無所不能的皇帝陛下,並不能掌握整個天下的細微動靜,並且在脾氣性格的鬥爭中,又讓他贏了一場。

  坐在床邊,雙腳泡在滾燙的熱水裡,稍解乏困。林婉兒滿臉倦容,倚靠在他的肩膀上,說道:「回來也不知道說一聲,家裡一點兒準備都沒有,下人們都睡了,你又不肯把他們喚起來。」

  「略歇幾天,我還要去東夷城主持。」范閑輕輕握著妻子的手,笑著說道:「忙得沒辦法。」

  「也不知道你這名兒是誰取的。」林婉兒打了個呵欠,明明是生了孩子的女人,臉上卻依然帶著股難以洗脫的稚氣,尤其是圓圓的兩頰,逗得范閑好生歡喜。

  他輕輕捏捏妻子的臉蛋兒,笑著說道:「除了那位,誰會取這麼沒品的名字。」

  「你今兒興致怎麼這麼高?」林婉兒忽然哎喲一聲。

  范閑得意說道:「今兒求了個好官,明兒大人我就出城進園趕人去!」

  §卷七 第五十四章 搶院奪權

  范府後宅的大床還是那樣的柔軟,那一雙兒女平日裡像小祖宗一樣被供著,此時也正在嬤嬤們的細心呵護下,安靜地睡覺,沒有人會吵著主房裡的人們。不過范閑確實困了,只和婉兒略說了幾句話,便陷入了夢鄉之中,那雙腳甚至還泡在熱水裡面。林婉兒歎了一聲,起身披了件單衣,開始繼續後續的工作。

  深夜裡的京都,一片安寧,絕大多數人都已經進入了黑甜夢鄉之中,只有我們那位勤勉不似常人的皇帝陛下,還在批閱著七路州郡裡發過來的奏章,雖然這些奏章已經由門下中書過了兩遍,但皇帝他習慣了巨細無遺地審視天下,所以工作量依然很大。

  禦書房裡的燈光沒有一絲顫動,門卻顫抖了起來,姚太監領著另一位面相樸實的太監,沒有開聲請示,便直接走進了禦書房。

  皇帝抬頭看了兩人一眼,眉頭皺了皺,說道:「查到了什麼?」

  洪老太監死在了大東山上,侯公公死在了京都突宮行動之中,如今的內廷太監,全部由姚太監一手掌握。內廷的力量雖然並不強大,但由於它的地位特殊,所以能力不容小覷。這個部門除了宮內的防衛之外,最主要的一項職責,便是皇帝陛下暗中控制監察院的橋樑。

  這便是當年令監察院官員們無比頭痛的內務部了。

  只不過由於陳萍萍的存在,內廷放在監察院的眼睛都顯得比較謙卑,並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加上後來皇帝陛下又讓都察院開始與監察院打擂臺,所以很多人都開始遺忘了內廷還有這樣一個功能。

  姚太監沒有敢說什麼,直接從那名面相樸實的太監手裡接過兩個卷宗,放在了陛下身前的案幾之上。卷宗很薄,裡面的內容肯定不多,皇帝淡淡掃了幾眼,臉色微微一變,馬上又回復了尋常模樣。

  但就是這樣細微的變化,卻讓姚太監的心墮入了冰雪之中,陛下便是東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兩大宗師圍攻之下,依然談笑無忌,卻因為這張薄薄的紙而動容,可想而知,裡面的內容對陛下的心神造成了極大的衝擊。

  紙上的內容與懸空廟刺殺一事無關,就算有關,也只不過是後來的那一部分。內廷這兩年裡著手調查的內容,是那年冬天,內庫丙坊出產的幾架守城弩的去向。

  那幾座守城弩,在京都的郊外山谷裡,險些讓范閑死無葬身之地,後來皇帝和范閑都查出來,此次狙殺是秦家所為,但是這幾座守城弩卻是用定州軍名義定下的軍品編號。

  皇帝將眼光從案宗上收了回來,沉默許久一言不發,似乎也有些看不明白這件事情。當日范閑在京郊遇刺,他身為一位君王,一位父親,難抑憤怒,可是這查來查去,卻始終查不到什麼具體的事項,直至今日,內廷辛苦調查之下才發現了,原來那件事情的背後,竟然還有一個坐著輪椅的影子。

  皇帝震驚之余,便是不明。即便是他這樣的人物,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那條老狗當時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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