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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二


  當然會傷心會失落,就如雲之瀾一般,可是並沒有什麼太過激烈的反對。

  談判還在進行之中,此事牽涉太大,即便談上整整一年,也是完全必要。所以京都宮中發來的密文並沒有太過催促,慶帝反而讓范閑不要著急,語句裡多有慰勉之語。

  范閑並不著急,當年南方那座美麗的城市,足足談了好幾年,更何今日的局面。他只是在東夷城裡逛街,在海邊冥思,偶爾與王十三郎喝喝茶,修復一下彼此間的情感,整個人的表現根本不像是南慶的權臣,倒像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東夷城閒人。

  時光一晃即過,范閑來到東夷城已經快一個月了,他終於再一次踏入了劍廬,去看那位被影子傷到臥床不能起的大宗師。

  §卷七 第五十二章 回京求官去

  「我就不明白,你怎麼還能撐下去。」此時劍廬裡的這間房間沒有旁人,十分安靜,范閑坐到了床邊的椅子上,對著床上的乾瘦老頭兒輕聲說道:「撐的這麼辛苦,何必呢?」

  范閑對這位大宗師依然有幾分忌憚,不然以他溫柔面目下的尖酸本性,此時說出來的話應該更難聽一些。只不過雖然四顧劍已經油盡燈枯,他依然很怕那張床上的乾瘦老頭兒,忽然變成一柄大劍,然後性情暴戾地向自己劈了過來。

  四顧劍躺在床上,雙眼無神地看著上方,呼吸雖然並不急劇,便卻異常深遠,聽上去就像是一個破了的風箱,時刻給人一種爐中火焰即將熄滅的感覺。

  這正是范閑的不解,明明當年在大東山上,四顧劍生挨了葉流雲一記散手,陛下王道一拳,生機早滅,卻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夠苟延殘喘三年之久。

  只不過一月前,被影子風雷一劍刺了兩處後,這位大宗師終於挺不住了,經脈內的真氣盡散,變成了床上的一方槁木。范閑能夠清晰地察覺,四顧劍強行延長壽命,為此付出了怎樣的痛楚和代價,所以他不是很明白,既然活得如此辛苦,眼下協議已經達成,對方為什麼還要憑著體內那口精純的保命真氣,生生拖著?

  四顧劍的身體本來就極為乾瘦,這一個月裡與幽冥搏鬥,損耗太大,足足輕了有近二十斤,整個人的皮肉全部乾枯,皮膚幾乎要貼著骨頭,看上去十分恐怖。

  呵呵的聲音從床上響起,像是在發笑,四顧劍沙啞著聲音,極為低沉說道:「生死是沒有道理的,我還不想死,所以我要活著。」

  范閑靜靜地看著他。確認了對方已經處於四肢癱瘓的境地後,不由歎了口氣,站起身來,說道:「依理論,當年你的弟子們曾經讓我傷過很多次,你在大東山上殺的那一百名虎衛當中,有不少是我想保護其周全的親信下屬,可不知道為什麼,眼看著你即將死去,我卻沒有太多大仇得報的快感。」

  「因為……你……知道,那些虎衛是你皇帝老子借我手中劍殺的。」四顧劍的呼吸漸漸平緩,說話語句也漸趨平穩,只有那兩雙深陷在眼窩中的眸子,早已再難凝結起當年盛於天下的劍芒,有些冷漠,有些渙散。

  范閑停頓了片刻後,很恭敬地請教道:「我很想知道,您這幾年究竟是怎樣活下來的。」

  四顧劍沉默不語。范閑走上前去,站在床邊輕輕掀開他的被窩,極為小心地拉開蓋在大宗師身上的綿軟輕衣,看著他胸腹處的那道大傷口,許久沒有開口。

  這是一個相當無禮,相當不恭敬的動作。此時劍廬房間裡沒有別的人看到,可是范閑依然覺得自己這個動作很無禮,很不恰當,所以他只是看了兩眼,便很小意地將四顧劍身上的衣衫拉好。

  臨死的大宗師,只能讓范閑這樣像檢查屍體一樣地去看,想必四顧劍的心頭應該感到憤怒才是,但很奇怪,四顧劍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看著頭頂的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范閑坐回了椅中,開始在腦海裡細細回思先前看到的傷口。之所以對四顧劍的傷口感興趣,是因為他確實不知道這位大宗師,究竟是怎樣延長了三年的性命,因為他知道,四顧劍真正致死的原因,還是皇帝陛下轟在他身上的那一拳。

  就算他是位大宗師,可是腹部經脈盡碎,腑髒全腐,怎麼可能活下來?

  在城主府裡,影子刺殺四顧劍之時,范閑曾經驚鴻一瞥,看見這位大宗師腹部怪異的傷口。

  那傷口上泛著很恐怖的青色,而這種青芒是范閑很熟悉的顏色,劇毒的顏色。范閑坐在椅子上,沉默許久許久,忽然開口說道:「費先生在東夷城裡呆了多久?」

  四顧劍很困難地笑了起來,半晌後輕聲說道:「其實你比你自己所以為的更聰明一些。」

  范閑木訥地坐在椅子上,說道:「用劇毒截斷經脈,僵死腐掉的血肉,這種用毒的玄妙手法,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出來的。」

  他歎息了一聲,輕輕揉了自己的太陽穴說道:「這種境界,我小時候曾經聽先生說過一次,但從來沒有想到,居然有人真的可以做到。天底下三位用毒的宗師,肖恩死了,我知道你們東夷城裡的那位,根本是被你吹出來的……雖然他有些水準,但真正能用毒讓你多活幾年的人,除了費先生,還能有誰。」

  「而且他一直和我說的是要出海,不從泉州走,就要從東夷城走。」范閑就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輕聲說道:「他當年就治過你,如今再來治你一次,也不算什麼太意外的事情。」

  「嗯。」四顧劍此時的身體僵在床上,根本無法動彈,冷漠說道:「費介在劍廬裡呆了一年半,然後就出海了。」

  范閑的心頭忽然生出一股惘然之意,城主府時看到四顧劍的傷勢,他就已經動了疑,本以為費介先生還悄悄地躲在劍廬裡,沒有想到先生早已經離開了。

  他重生到這個世界中,除了奶奶和五竹叔這兩個親人外,費介先生是他見到的第一位長輩,第一位全心全意愛護自己的人,雖然是個怪人——范閑和費介在一起呆的時間並不久,但是師徒二人,卻是格外親近,是一種用屍體和毒藥煉成的親近。

  費介先生真的出海了,只怕這一生再也不會回到這片大陸了。范閑的心裡忽然覺得涼涼的,淡淡哀傷湧起,想著以後父親,陳萍萍,甚至是皇帝老子也許都將一個個地離開自己,剩下自己孤單一個留在這個世上,這真是種令人難以承擔的悲哀。

  「費介和葉流雲一起出的海。」四顧劍又吐露了一個秘密。

  范閑沉默許久,自大東山之後,葉流雲只是養了兩個月的傷,便又和以前的幾十年一樣,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消息,甚至連葉重和葉靈兒都不知道,只不過慶民臣民都習慣了這位大宗師如閑雲野鶴一般的生活,沒有人太過在意。

  出海?去新的大陸?范閑有些難以自抑地苦笑了起來:「大傢伙兒走得倒都是蠻幹脆。」

  「葉流雲在山上被我刺了一劍,再也不可能回到當初的水準。」四顧劍躺在床上,很平靜地說著,一點驕傲和暴戾都沒有,「費介跟著他一起出海,可以照顧一下他的傷勢,葉流雲的那雙手,可以保護一下費介,這兩個老東西,活得倒是瀟灑。」

  范閑站起身來,沉默片刻後望著他說道:「我大慶與東夷城的談判還在繼續,你也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說定,那些諸侯國的王公貴族們肯定還有反彈,你馬上就要死了,你也控制不住這些問題,到時候我可能會施些辣手。」

  「這和我無關。」四顧劍瘦小的身軀被埋在棉被之下,看上去煞是可憐,「你和我說這些,咳……咳……是不是要離開了。」

  「我要暫時回京一趟,然後再回來處理後續的事宜。」范閑點了點頭,向著屋外行去,待他的腳步忽然踏在門檻上時,忽然開口說道:「陳萍萍究竟讓費介給你帶了什麼話?」

  四顧劍就像是睡著了一般,根本沒有回答。

  范閑就在門檻處轉過身來,眼中滿是憂色,繼續問道:「苦荷要延陳萍萍的命,陳萍萍要延你的命,你們這些老傢伙,何必熬得這麼苦?有時候,我真的不敢相信,老院長居然會選擇這樣一條道路,這太不符合他的審美觀念了。」

  「我也很吃驚。」四顧劍很難聽地笑了起來,「那條老黑狗明明一直對慶國皇帝忠心不二,為什麼要幫我保命,難道他就不怕我戳穿懸空廟的事情?」

  范閑沒有開口發聲,在心裡有些黯淡地想著,那個老跛子想的東西,只不過是在利用人性罷了,這是何等樣淒慘而痛楚的謀劃。

  「三年前京都謀叛之前,院長中了毒。」范閑忽然低頭說道:「那人是你們東夷城的人。」

  說完這句話,他離開了房間,走出了這間死氣沉沉,卻又殺意十足的房間。他站在劍廬正中間的那個大坑旁邊,抬頭看天,沉默許久,沒有說話。此時天上白雲飄著,圓圓明亮的太陽就在那抹長雲的盡頭,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燃燒著的大筆,在藍天上塗劃著刺眼的圖畫。

  燃燒著自己,照耀著他人,這宇宙本就是黑暗的,但它的眼裡卻容不得一點黑暗,拼命地燃燒著時光開始時的燃料,想要將隱藏在星辰後方的黑暗全部照出來。

  范閑站在劍坑之旁,深吸一口氣,體內兩個大周天緩緩流轉著,天一道的真氣護住了他的心脈,而將自己的霸道真訣提到了極致的境界,體內的真氣充盈,激蕩得他的衣衫在無風的環境中獵獵作響。

  似乎無窮無盡的真氣沿著他的臂膀,向著他平穩的手掌上送去,緩緩地釋放出來。

  這一種真氣運行法門,不是所有人都會的,是當年范閑為了爬山崖而想出的無用手段,只是他練了二十年,練得已經是純熟無比,真氣釋出,隨心意而動,十分自然。當年一個有趣的主意,誰會想到在很多年之後,竟會有這樣的作用。

  范閑立於劍塚之旁,雙臂向兩方展開。

  坑內那無數把劍枝開始叮叮作響,似乎感覺到了這股真氣的感召,不停地顫抖起來。

  一隻式樣簡單的劍,第一個承受不住這種力量,劍尖悲鳴著,掙脫了劍廬坑底的黃土,以及那些四顧劍扔進去的爛紙條、垃圾,飛了起來,飛入了范閑的手中。

  范閑靜靜看著手中握著的這把劍,與自己慣常使用的大魏天子劍做著比較,發現確實一點也不起眼,不由苦笑了一聲,說道:「也是緣份。」

  房間裡陰暗中的床上,臨死的大宗師四顧劍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還是不行啊。」

  范閑看著手中的劍,歎息道:「還差得遠啊。」

  ***

  夜色之中,三輛馬車用最快的速度向著西方進發。這個車隊上面載著的是慶國的尊貴客人,在當前的局勢下,整個東夷城控制的境域範圍內,沒有人敢攔下這些馬車來進行檢查,所以車隊的速度極快。

  更何況這些馬車的顏色是黑色的。

  沐風兒小心翼翼地倒了盆熱水,放到了提司大人的面前,生怕此時馬車行進時,自己把水潑了出來。

  范閑的日常生活真可以算得上豪奢,也不知道這些監察院的官員是從哪裡取得的熱水。他從盆中撈起滾燙的毛巾,用力地揩拭了一下疲憊的臉龐,問道:「京都裡有沒有什麼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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