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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一


  當然,正如李弘成在定州大將軍府內批評的一樣,這是一個很幼稚,很荒謬的想法,而且,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由此看來,北齊方面想要殺死范閑這位南慶權臣,從而把東夷城綁上自家的戰車,也成了理所當然之事。

  至於那位傳說中的瞎子大師?北齊小皇帝不是不知道這個人,只是這個人的行蹤太過神秘,就算他真是一位站在范閑背後的大宗師,但對北齊的威脅,卻遠不如強大的慶帝和強大的慶軍來得真切。

  看著范閑陷入了思考之中,北齊皇帝沒有去打擾他,而也是閉上了眼睛,開始思考自己的處境以及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位是北方之君,一位是南方之臣,就這樣對處靜室之中,各有心思,竟是不知時光如水流過,不知不覺間,廬外暮日如血,照耀在了劍坑之上,照得那些古舊的殘劍,枝枝如染著千秋之血,被海風雨水沖洗再久,也無法洗淨。

  范閑站起身來,走到窗邊,看著那個大坑沉默不語,他知道這坑中的無數柄劍代表著什麼,這代表著四顧劍淩然世間的劍法與實力,代表著劍廬在天下萬民心中的地位,代表著無數劍客的死亡與那一段段令人熱血沸騰的傳奇。

  任何一種聲名或是地位的穩固存續,其實都需要劍與血的洗禮。

  而在這個世界上,怎樣才能給後來者一個更好的將來,是不是也需要一次由南至北的血火洗禮,范閑沒有任何辨別和判斷能力。即便他曾經與言冰雲討論過,與李弘成爭執過,他依然沒有能力判斷,天下的分與合,究竟哪種會更有好處。長痛?短痛?謝謝,那是史學家的問題,不是生於當世的生物們需要考慮的問題,生物們只需要考慮當下便好,這是生物自私的本能。

  范閑毫無疑問是個自私的人,他死後哪怕洪水滔天,他只求自己活著的時候,這個世界像是自己喜歡的世界,有花有樹有草有蟲有鳥有人有詩有畫有酒有金,無痛無災無血……

  如今他深深將自己看成慶人,而不是最開始的國際主義戰士,但很可歎的是,他成長成了一名和平主義者,他希望自己存活的時候,自己子女存活的時候,蜘蛛俠或加藤鷹的那個著名手勢可以一直舉著。

  監察院的自幼培養與這麼多年生死間的跳躍生活,卻讓范閑成長成了一個和平主義者,這看上去顯得如此荒謬,如此不可思議。卻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當一個人躺於病床之上等待死亡之時,所產生出來的執念,可以影響他一輩子,甚至是兩輩子。

  知道死亡的可怕,才知道應該珍惜生命。

  ***

  「我知道你接連犯錯的原因。」范閑沒有回頭,緩緩說道:「我大慶給你的壓力太大,陛下這幾年雖然一直沒有大舉徵兵,但是一步一步棋落下去,都是在為日後的大戰做準備。陛下走的是堂堂正正之路,他已經消除了大宗師的存在,自然不屑用自己大宗師的實力去擾亂天下。」

  「他有足夠的信心,堂堂正正地征服你們。」范閑忽然覺得舍外的暮日有些刺眼,閉上眼睛說道:「其實我很瞭解陛下這個人。二十幾年前北伐未竟全功,對他而言是個難以接受的挫折。對他而言,大宗師這種怪物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於世間,哪怕後來他自己也成為了一位大宗師。」

  「他有自己的頭腦與謀略,他憑藉這些就足以征服一切,他對於個人武力有發自內心深處的鄙夷與不屑……然而他卻不得不先把大宗師們清掃乾淨,才能把這種不屑釋放到極點。」

  范閑自嘲地笑了笑:「我想苦荷臨死之前,也看清楚了我那位皇帝老子的執念,所以才會慢慢地在西涼和我朝中布下棋子,想和陛下下最後一盤大棋……只是他忘了,他畢竟已經死了,不可能知道死後發生的所有細節,而且他所寄予希望的海棠以及你,都各自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小皇帝一直沉默地聽著范閑的分析,聽到此時,開口問道:「什麼錯誤?」

  「你們低估了我的憤怒。」范閑轉過身來,看著小皇帝一字一句說:「我敢向你打保票,苦荷臨死前的兩步棋,都是準備最後落在我的身上,而你卻兩次試圖殺我,不論你成不成功,苦荷如果知道了你的行為,一定會在墳裡氣得再死一次。」

  「落在你的身上?」小皇帝的眼瞳微縮,在心裡品咂著苦荷叔祖臨死前的交代,臉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卻還是沒有想明白,為什麼要將北齊存亡的希望寄託在范閑的身上,難道他不是慶帝的私生子?難道范閑真的是一位大聖人?

  不,世間最後一位聖人早在慶曆五年的時候便死了,范閑只是一個尋常人。

  范閑冷笑一聲:「當然,苦荷的盤算極好,他把我的心揪得實實在在,但他至死也猜不到一點,我會不會按他所臆想的路子走下去。」

  這句話裡指的事情太過隱秘,北齊小皇帝更是聽不清楚。

  「我會自己想法子控制這一切,如果控制不了,我大可輕身而走。」范閑從窗外的暮色中走了出來,離小皇帝的身體越來越近,聲音微沉說道:「而陛下您……最好能夠多聽聽我的話。」

  「朕為什麼要聽你的話。」不知為何,小皇帝忽然感到了一絲寒意。

  范閑看著他說道:「因為你犯的錯誤太多,這幾年裡北齊的朝政雖然被你打理得極好,我本來以為歷史上又出現了位了不起的武周,但是終究發現,女人……還是太過易怒,太過心軟,支撐不起什麼。」

  此言一出,小皇帝面色劇變,卻又是馬上回復了尋常模樣,眯眼說道:「小范大人說的話越來越玄妙了。」

  「先前你要殺我,如果不考慮司理理的死活,讓太監將她騙出房去,而是用狼桃直接發動攻勢,說不定這個時候我已經死了。」范閑站在他的身前,臉色平靜地抬著他的下巴,說道:「婦人之仁,在那一刻展現得一覽無遺。你讓我如此失望,我又怎麼敢繼續與你做買賣?」

  小皇帝的眼睛眯得越來厲害,眯成了兩道彎月亮,似乎想用眼簾的縫隙把范閑看得更扁一些,這才好平伏自己心頭無限的恐懼與掙扎。

  這是他與北齊太后死死保持了二十年的秘密,為了這個秘密,北齊朝廷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然而此時此刻,卻被一位南慶人淡淡然地說了出來。

  「我今天的目的是入劍廬見四顧劍,但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與陛下你私底下進行一次談話。」范閑看著他說道:「我要告訴你,如果你還想當北齊的皇帝,從今以後,就不要再試圖暗中對付我,相反,你要配合我,聽清楚了嗎?」

  小皇帝牽動唇角,朗聲大笑了起來:「好你個范閑,居然想威脅朕?你大可一刀把朕殺了,看朕這戰家子孫會不會皺眉頭。」

  「您的心志實在令人佩服。」范閑眼中帶笑看著他,一字一句說道:「殺自然是不能殺的,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上杉虎、狼桃等一干北齊重臣,忽然發現他們效忠的皇帝陛下,居然是一個……女人,他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北齊……戰家只有你一個女兒家了,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小皇帝死死地盯著范閑,到了此時,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先前司理理會說,范閑根本不會懼怕自己,反而是自己應該害怕對方,原來是因為對方掌握了自己的命門,那個絕對的命門。

  小皇帝沙啞著聲音,冷笑說道:「一代詩仙,果然說話有幾分愚癡之氣。」

  當此情形,范閑也不得不佩服對方的冷靜與硬氣。他沉默半晌後,伸出手指一彈,將小皇帝的髮髻彈落,黑髮如瀑墜於帝王雙肩之上,整個人頓顯柔弱之感,然後靜室之中便傳來嘶的一聲……

  §卷七 第三十九章 真正的殿前歡

  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美妙的聲音,這些聲音可以讓聽到的人們由耳膜顫至心尖,如觸電一般瞬間體味無比複雜的感受——而這些聲音本身便是極為複雜和開放性的,足以令人產生極多的聯想,故而這種感受也變得極為繁複。

  比如安靜的稻田下,田鼠啃根根莖時的聲音,就像是雨點輕輕地灑落在沙灘之上,沉浸於單相思的村姑坐在田壟上,聽到這些細微的聲音,誰知道她會往浪漫的正無限還是逆方向去想?

  比如窸窸窣窣的聲音,也許是一隻水鳥在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許是解衣,或許是廝磨。再比如此時窗外劍塚中的無數劍枝,倒插於地,在東夷城暮色的籠罩下,在海風的吹拂中,互相碰撞著,發出輕微的金屬脆響,似乎彌漫起一股肅殺的刀戈之氣,但若閉上眼去聽,或許能聽出風鈴的柔美感覺來。

  嘶這種聲音是人類最熟悉的一種聲音,是某種脆弱的事物破裂時的隨生物,比如晴雯撕扇,比如范思轍當年撕書,比如上京城會館裡,范閑撕下言冰雲的白袍,替他仔細地包裹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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