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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〇


  他沒有看到那截樹枝和那片青葉,但在轉身前的刹那,他的眼角餘光隱約捕捉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正是這個身影讓他覺得有些奇怪。今天來劍廬,他當然不敢帶著影子,那個身影是誰?如果是四顧劍,為什麼自己會覺得熟悉?

  青石板地上,有草屑在隨風慢慢挪動,廬外的喧囂似乎已經成了很多年前的故事。范閑走到北齊小皇帝身邊,伸出一隻手將他扶了起來,然後向著劍廬內的第三道門行去。

  就在二人離那道門不足三步時,這道草門被人緩緩從裡面拉開,一個童子伸出了腦袋,眼睛精靈無比地轉個不停,在范閑和北齊小皇帝的身上掃了兩下,嘻嘻笑著說道:「二位誰姓范?誰姓戰?」

  「朕便是北齊皇帝。」北齊小皇帝臉色煞白,看樣子腳踝處的傷勢讓他痛得有些禁受不住,但是在劍廬內部,他依然是習慣性地搶先開口說話。

  范閑此時的感覺很奇妙,他不知道在這座劍廬之中會遇到什麼,微嘲一笑說道:「那我只有姓范了。」

  那名童子聽到二人自報姓氏,很開心地笑了起來,將草門完全拉開,恭敬行了一禮,說道:「二位貴客請隨我來,房間還在裡面。」

  童子轉身帶路,范閑懷中的北齊小皇帝的眉頭卻是皺了起來。他來東夷城已有數日,數次入廬,對此間道路並不陌生,然而卻一直沒有見到四顧劍的真人,今日范閑破了自己與雲之瀾的阻撓強行入廬,看來四顧劍非但不怒,反而有了與自己二人見面的意思。

  一念及此,北齊小皇帝的心神便凝重起來,隱隱察覺到了一絲不妙。

  而范閑的目光卻是投注在那名童子的身後,童子的背後背著一柄長劍,看上去與他瘦削的身材完全不合。

  不多時,童子便將二人帶到劍廬深處的一個房間裡,又有僕婦端來熱水吃食後,便退了出去,將這個安靜的房間留給了范閑與北齊小皇帝二人。

  主人家一直沒有發話相見,這兩名客人也只好有些被動地接受著安排。問題是此時深在劍廬之中,房間安靜異常,范閑與北齊小皇帝二人靜室獨處,氣氛頓時變得怪異起來。

  范閑走到窗邊,推開窗廬向外望去,一眼,便瞧見了回字形庭院中間的那個大坑,眼瞳微縮。

  而此時北齊小皇帝坐在他身後的床邊,冷冷地盯著他的背影,說道:「范閑,此時只有你我二人,有什麼話可以說了。」

  范閑沒有回頭,輕聲應道:「你我說的任何一句話,相信四顧劍他都能聽得很清楚……不過,我確實很好奇,你為什麼猜到我躲在理理的房間中。」

  北齊小皇帝有些怪異地笑了笑,沒有解釋這個問題,反而說道:「朕也很奇怪,你為什麼會猜到朕知道了你的下落,安排人手殺你。」

  范閑聳聳肩,將目光從那大坑中各式各樣的劍枝上收了回來,轉身望著北齊小皇帝安靜說道:「這個問題不用解釋,其實我只是有些生氣,你現在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愚蠢和幼稚。」

  他緩緩垂下眼簾,說道:「你可曾想過殺了我之後,這天下將要為之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小皇帝的眉頭皺了皺,不知道是因為腳踝處的疼痛難忍,還是因為范閑給了他一個如此不入流的評價。

  范閑從窗邊走了回來,坐在了床前的凳子上,平靜地看著小皇帝的臉龐,忽然開口說道:「你如今年紀已經不小了,可我還是習慣性地把你看成一個小皇帝。」

  對著北齊皇帝,卻像是對著一個普通人一般說話,范閑所表現出來的態度與情緒,著實有些震撼了北齊皇帝的心。這不是實力的問題,而是一種根植於骨血最深處的平等感覺,就算是狼桃或雲之瀾,面對北齊皇帝時,依然會恭敬無比,誰也不會像范閑這樣,視君王之尊如無物。

  范閑靜靜地看著小皇帝清秀而尋常的容顏,思緒卻不知飄向了何處。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清楚,這位小皇帝的厲害,數年前尚嫌稚嫩的他,就已經率先在慶國江南一帶佈局,不論日後是范閑還是長公主控制內庫,他都會從中得到某些好處,再比如北齊錦衣衛指揮使沈重的死亡,這位小皇帝妙用上杉虎,一舉三得,不得不說帝心如鏡,人己自明。

  然而范閑始終想不明白,對方會什麼想要殺死自己。如果說慶曆七年京都叛亂時,北齊小皇帝可以通過長公主的手殺了自己,再扶大皇子登基,對北齊有極大的好處……可是如今已經三年過去,在東夷城殺了自己,北齊根本無法置身事外。

  「在東夷城殺了你,至少可以迫使東夷城無法降慶。」小皇帝冷漠地看著范閑,似乎不憚於在他面前解釋什麼,「至於你的死亡會不會激怒南慶朝廷,根本不在朕的考慮範圍之中……難道說,你不死,你那位皇帝老子,便會不對我大齊用兵?」

  小皇帝冷笑一聲:「既然不論你是死是活,都不能阻止大戰的爆發,而你的死,至少可以讓東夷城投向朕,這等好事,朕為何不做?」

  范閑的眼前浮過五竹叔的身影,望著小皇帝嘲諷而憐惜地笑了起來,一指頭狠狠地敲在了他光亮的額頭上,說道:「陛下或許自重身份,不會親自出手,只會出兵替我復仇,但如果你真的殺了我,我向你保證,沒有了苦荷的北齊,只會變成一片血澤。」

  §卷七 第三十八章 暮色中的秘密

  當范閑說完這段話後,北齊小皇帝並沒有聯想到傳說中的瞎子大師,更沒有因為這段話,而開始反省這兩年間,因為南慶的強大壓力所犯下的一個個錯誤,而只是很震驚地望著范閑,下意識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眼中的怒意漸蘊漸深,最後終於壓制不住,用低沉的聲音咆哮說道:「你……竟然敢打朕!」

  范閑當然敢打,他既然敢綁架一位皇帝,更何況是打幾下。小皇帝自己也清楚這點,他只是無法接受,范閑竟然用爆栗來敲自己的額頭,這種打法不是你死我活間的爭鬥,在他看來,是帶有一種明顯屈辱味道的打擊。

  范閑卻是理也不理他的憤怒,皺著眉頭說道:「這幾年裡,你與我之間配合得算是不錯,我范閑自問對你北齊也帶去了不少好處,但你時時刻刻想著我死,是不是有些過分?」

  小皇帝此時依然被疼痛和屈辱折磨著,不敢置信地望著范閑,似乎不清楚這世上從哪裡蹦出來了這麼個怪胎,居然對於皇帝這種工作人員一點敬畏心也沒有。

  范閑見他像頭小獅子一樣咬著牙,反而樂了,聳肩說道:「我只是點出你所犯的大錯誤。」

  他忽然閉著眼睛,思忖半晌後輕聲說道:「你原來給我留下的印象,是一位極有城府的君主,但是最近兩年的表現,卻顯得太過急功近利了些……世界如此美妙,你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

  北齊小皇帝知道形勢比人強,此時自己落入對方之手,加上劍廬中那位一直沒有露面的大宗師暗中傾向,只怕廬外的臣子們根本無法進入劍廬來救自己,只好強行壓抑住心頭的怒氣,寒聲說道:「朕之行事,何需向你解釋?」

  「你可以不用向任何人解釋,但你需要向我解釋。」范閑雙眼一眯,寒光頓現,「我給過你太多的好處,就算是投資,你也得向我這個股東報告一下,而不是想著把這個股東殺死。」

  兩個人之間的談判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北齊小皇帝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朕必須承認,前幾年中,你助朕不少,然而……」

  「然而如何?」

  「然而你畢竟是慶帝的私生子。」小皇帝自嘲一笑,習慣性地站起身子來,將雙手負在身後。這個動作若是往常,一定是瀟灑無比,帝氣十足,然而今天他被震盪暈眩在前,腳踝扭傷在後,哪裡站得穩,哎喲一聲就倒了下來。

  范閑一伸手將他撈回床上,靜靜地看著他。

  小皇帝皺了皺眉頭,說道:「你是慶人,還是慶帝的私生子,姑且不論朕是否相信你有履行當年協議的誠意,便是母后和朝中的大臣,都斷不可能將這虛無飄渺的希望,寄託在南慶一代權臣身上。」

  他閉上雙眼,緩緩說道:「你不是我齊人,不知道苦荷國師死後,這幾年大齊君民的日子是怎樣過的。南慶枕戈待旦,隨時可能出兵入侵,朕雖籌謀日久,但終究時日尚短,國力難撐連綿數年的大戰……在這等情況下,任何過往情份和承諾都是虛的,朕必須把希望放在自己的子民身上,甚至是東夷城身上,也不可能放在你身上。」

  范閑靜靜聽著,知道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不要說北齊小皇帝,就算是海棠,甚至是陳萍萍和父親大人,都不可能認為自己會真的幫助北齊來對抗南慶。

  如果要當賣國賊,總要有些好處才是,范閑如今已是南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他如果出賣南慶利益,難道是想讓北齊皇帝把龍椅讓給自己坐?

  他自嘲一笑,心想天下人都不會相信這一點,更何況是北齊的君民。只是他也確實從來沒有想過出賣南慶的利益,去滿足北齊立國的要求,他只是儘量地想讓可能的血戰到底和血流成河變得和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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