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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〇


  與之相較,南慶江南一地雖然也是商業發達,但這種發達與繁華在很大程度上,卻是基於內庫這個太過特殊的產物,江南的商業依託的是內庫獨一處的出產,所以完全可以由朝廷,或者說由自己定價,而極少浮動。

  慶國江南的商業是一種由朝廷壟斷的商業,所以不論是當年顯赫無比的明家,還是嶺南熊家,泉州孫家,都只是內庫下面的幾個承接方,如果朝廷要這三家死,他們就不得不死,因為朝廷可不會與商人們在意什麼契約神聖。

  而東夷城的商業卻是根植於對等交易的基礎上,沒有勢力會像慶國朝廷那樣,可以很無恥地強行如何,也沒有誰能像范閑那樣,僅僅憑藉手中的權力,便能讓明家吐血三千升,虧損無數。

  很明顯,對於商人們來說,這後一種繁榮要更可靠,或者說更長久一些,值得信任一些。東夷城就像是天下群商的一個聚居地,自治領,他們用自己的汗水或是狡詐,謀取著利益,生死在天,而不在皇權。

  范閑的目光從一處大型商號的門口收了回來,心裡忽然湧起一絲荒謬的感覺,如果東夷城真的倒向了慶國,以皇帝陛下的強大權欲望,又怎麼可能甘心五十年不變?怎麼甘心自己治下的領土,有這麼多的商人不聽自己的使喚?

  慶國強大皇權的光輝如果真的降臨到東夷城的頭頂,那這座繁榮自由或者暗中肮髒的大城,還能保持如今的活力嗎?

  范閑與影子二人選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棧住下,將馬車安頓好後,又走到了大街之上,匯入了人群之中。此時天色尚早,想要做的事情還不方便做,所以這兩個心內各有想法的強者,乾脆效起了女兒家情狀,在嘈雜的海濱大城內再次逛街。

  東夷城之所以大,除了貿易量驚人引來天下群商之外,還因為此地會聚了各式各樣的奇人,比如當年的江洋大盜王啟年,甚至是更早一些的葉家小姐和她身旁的瞎子少年僕人。有奇人,自然有傳說,有傳奇,再加上四顧劍這個光彩逼人的名字,不知吸引了多少流浪無籍之人前來定居求活,多少北齊南慶的年輕人前來遊歷。

  甚至遠在草原的胡人和北方的雪蠻,都曾經不惜萬里而來。如此年復一年,東夷城的人口越來越多,城池也便越擴越大……

  看著大街上各種風格的建築物,范閑嘖嘖稱奇,暗想當年的外灘也不過如是,只是當年的外灘上多是西洋建築,此間東夷城的建築卻是大陸上的各式風格,北齊承自大魏的黑青飛簷,慶國的莊肅方正樓宇,草原上的圓頂拱屋,南詔的貼金雨箭樓……

  據說當年,洋人的建築也曾經在東夷城風光一時,只是後來隨著老葉家的崛起,洋人的地位便一敗塗地,這片大陸上的貿易開始往淨入的方向走了。

  這個原因很簡單,洋人要買的絲綢茶葉瓷器,他們做不出來,而他們當年賣的極貴的玻璃、鏡子之類的貨物,老葉家也能做出來,而且做得更好,賣得更便宜。

  所以如今的海上貿易,海外大陸的王國們很是吃力,因為東夷城這邊已經不再需要他們的貨物,而要求他們必須用現銀結帳。如果不是十幾年前,傳說海外大陸在某處蠻荒之地發現了大量的銀礦,只怕他們早已經被東夷城這邊狡猾狠辣的商人,以及那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老葉家掏空了國庫,再也無法支持他們國內貴族們的奢華需要。

  聽完范閑的感慨之後,影子冷然說道:「洋人和我們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他們的武力就像他們的法師一樣,看著好看,其實一點兒用也沒有,所以只有由著咱們盤剝,只是每年來叫叫苦罷了。」

  聽著這話,范閑不由笑了起來,他還記得當自己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刻,便看見身旁的影子,像鷹隼一樣地飛了過去,秒殺了一位法師……

  日頭微斜,東夷城熱鬧依舊,雖然商鋪們漸有打烊之意,但是各橫街當中的聲色犬馬場所,卻開始準備亮起紅燈。

  「看完了嗎?」影子忽然開口問道。

  范閑用手指輕輕拉了拉笠帽,沉默片刻後說道:「是的。」

  他是一名來自異世的旅者,但在這一世當中卻無法做一位單純的旅者,當難得的半日東夷遊暫時告一段落之後,范閑便要回到黑暗之中,脫離觀光的喜悅欣慰,重拾黑色的匕首。

  影子微微傾頭,往右一轉,擦過一排賣秋刀魚的冰攤,消失在了一個小巷子中,那頂笠帽轉瞬間消失無蹤。

  西方的落日失去了照拂東海的榮幸,更淒慘地被東夷城內地各式高大建築阻隔,化作了一片片的黑暗,范閑走了進去,掩去了自己的行蹤。

  ***

  東夷城的城主府內一片燈火通明,雖然此時尚未完全入夜,尤有餘溫的夕光還照耀著城主府高高的屋簷,但府中的下人們早已點亮了燈火,似乎他們都有些害怕東夷城黑夜的到來。

  南慶和北齊的使團再過數日便要抵達東夷城,所有人都清楚,劍廬裡的那位大宗師,即將在這次開廬之後,決定東夷城未來的方向。但所有人更清楚,只要劍聖大人一朝故去,不論東夷城如何選擇,對於這些以自由商人之名而快慰的百姓們來說,都會是一場不知盡頭的黑夜降臨。

  而所有這些人中,最緊張的當然是東夷城城主,因為東夷不論是成為南慶還是北齊的境外屬地,他這位名義上的城主,自然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之所以說他是名義上的城主,那是因為東夷城真正的主人是四顧劍以及劍廬,他只是坐享榮華富貴,代理執行簡單的行政工作。

  城主大人憂心忡忡看著對座的中年劍客,幽幽歎息說道:「雲大師,說句不吉利的話,劍聖大人眼看著便不行了,您身為劍廬首座,總要拿個主意才成。」

  雲之瀾這位劍廬首徒微微低著頭,一直保持著沉默,許久之後才開口說道:「師尊自有分寸,城主大人不必過慮。」

  「我即便不替自己操心,總要替這城中百姓操心。」城主盯著他的眼睛說道:「若真降了南慶,大不了我去南慶京都做個逍遙侯爺……但我東夷辛苦建城至今,難道就真的要雙手送給南慶皇帝那個大仇人?」

  雲之瀾知道城主刻意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其實還不是在擔心一朝城破廬散,自己的出路問題,如果此人真的敢去南慶京都做逍遙侯爺,今天何必如此鄭重地拜託自己……誰都知道南慶那位皇帝的野心和令人恐懼的陰狠性情,城主要去做逍遙侯,只怕做不了兩年便會迎來一杯毒酒。

  但雲之瀾必須承認,他與城主府的想法極為一致。他身為一名九品上的強者,當然不擔心城破之後自己的將來,就算是慶帝,想必也會對他表示歡迎。只是他自幼在東夷城長大,對這座城池,對那方劍廬,有發自靈魂最深處的歸屬感與熱愛,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接受東夷城不戰而降,就這樣被南慶收入疆土之中。

  若依然能獨立在天下兩方勢力之外,當然是東夷城最好的前途,但如果勢已不可逆,雲之瀾寧肯與相對較弱的北齊朝廷聯手,共抗南慶!

  雲之瀾微微皺眉,眼簾有氣無力地掀動了兩下,露出內裡一閃即過的兩道寒芒,他知道此刻一位重要人物正在劍廬之中,與師尊大人進行一場極為重要的談話。

  如果這次談判能夠成功,那麼東夷城將勇敢地站起來,與強大的南慶進行最決絕的抵抗。

  雲之瀾抬起眼簾,看著城主大人說道:「某不會降。」

  東夷城城主微微一怔,似是沒有想到對方答應得如此爽快。不過說老實話,城主這兩年一直處於輾轉反側的狀態之中,無論何種選擇,都不能讓他愉悅起來,除非四顧劍大人傷勢轉好,重複當年神威。

  他猶疑地望著雲之瀾說道:「可是……劍聖大人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已經兩年多時間沒有見過他老人家了。」

  雲之瀾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面色微微有些怪異,因為時至今日,他這位劍廬首徒,都還不清楚師尊大人究竟是怎樣想的,是戰,還是降?

  不過他旋即平靜了下來,想到此時在劍廬中的那位大人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師尊想必也不願意他的一生心血,就此葬送。」

  城主大人深鎖雙眉,看了雲之瀾一眼,試探著說道:「天下皆知,劍聖大人乃是兩年半前在大東山上傷于慶帝之手,本來我等庸鈍之輩斷不會認為,劍聖大人會意向南慶,只是這兩年裡漸漸有消息傳來,王十三郎乃是劍聖大人關門弟子,卻與南慶范閑交好,我不知道,雲大師對此事如何看待。」

  此言一出,雲之瀾的表情嚴肅了起來,凜然說道:「十三郎乃我師弟,他所行之事,皆由師尊安排。」

  「正因為他與范閑交好乃是劍聖大人的安排,所以這就是我最擔心的事情。」城主看著雲之瀾,認真說道。

  雲之瀾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以往也從這個安排中感到了無窮的寒意,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一生孤傲狂戾的師尊大人,竟然會在臨終之前,甘於拋卻深仇大恨,與南慶進行暗底下的接觸。

  「十三郎啊……」他在心裡歎息了一聲,對自己說道:「師兄對你沒有任何意見,就算師尊意屬你接掌劍廬,我也只會聽命於你,然而……」

  酒桌上的燈光忽然一暗一明,映得雲之瀾滿是寒意的臉龐陰晴不定。他知道此時最要緊的,是不能讓南慶方面的人,打擾了劍廬內的那次重要談判。在劍廬一方,他已經安排了無數高手埋伏在外,而在梅圃夾院外,他也安排了很多強者。

  雲之瀾端起酒杯,淺淺飲了一口,說道:「十三郎那裡我已經做過安排,城主大人請放心。」

  城主微微皺眉,說道:「如此甚好,只要不是南慶范閑親自來就好。」

  「那位小范大人還在路上。」雲之瀾眸中肅然,平靜而又堅決說道:「但是,如果他敢一個人去找小師弟,我便要將他永遠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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