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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三


  ※第七卷 朝天子

  §卷七 第一章 流年裡的官司

  榮華夢一場,功名紙半張,是非海波千丈。馬蹄踏碎街霜,聽幾度頭雞唱。塵土衣冠,江湖心量。出皇家鳳網,慕夷齊首陽,歎韓彭未央。早納紙風魔狀。

  ——元汪元亨《朝天子》,以為題記

  天上的雲,像是打濕了的棉絮,時刻準備擠出水來,又像是一大塊鉛錠,沉甸甸的,哪裡是虛空所能扛得住,只怕下一刻就要砸向人間。已經有雨絲從鉛雲之中漏下,絲絲點點地落到了地面,只是不知何時會變成暴雨。

  宋世仁,這位當年的京都第一狀師,綽號富嘴的人物,如今鬢間已生白髮,眉眼不再如當年那般佻脫瀟灑,沉穩多了,他平靜地望著天上,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半晌後,他收回目光,坐到了椅子上,感覺有些疲憊。身旁早有人送上熱茶,他抿了些漱了漱口,又接過滾燙的毛巾摁了摁眼窩處,才覺得精神好了些。

  又有人在他身後替他捶背,捏腿,還有人開始替他扇風。只是慶曆九年的秋天,本來就有些冷,加上秋雨將至,京都城內全部是淒寒之意,哪裡還禁得住扇風?宋世仁忍不住打了個冷噤,他身旁那位穿著黑色官服的人,瞪了拿扇子的下屬一眼。

  這位監察院官員正是一處主辦沐鐵,他小心翼翼地看著宋世仁,說道:「宋大人,有沒有把握。」

  宋世仁雖然聽這個稱呼已有一年半了,但依然有些不習慣,眉頭皺了起來,沉穩應道:「大人放心。」

  這位訟師第一次正式出場,是慶曆四年替郭尚書家打官司,狀告當時的侍郎之子范閑半夜打黑拳,那場官司也是宋世仁難得的一次完敗。而他真正在慶國朝野引起轟動的,則是因為慶曆六年關於江南明家的爭產官司。

  在那場官司之中,憑藉著監察院提司范閑的大力支持,宋世仁在蘇州府整整磨了半年,將平生所學施展了一個淋漓盡致,硬生生抓著慶律與刑部條疏的漏洞,將深烙在天下人心中的嫡長天然繼承權,打了個落花流水。

  這場明家爭產官司,實在江南,箭指京都皇宮。不得不說,後來皇帝陛下祭天廢太子,以及太子最後被迫起而謀叛,和這場官司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在江南宋世仁風光無限,然而回到京都,其時太子未廢,太后震怒,老婦人只是輕聲交代了一句,這位天下第一狀師便被宮裡捏成了螻蟻,家產被抄,看盡人間白眼,在荷池坊擺了個攤子艱難度日,險些快要活不下去了。

  幸好其時范閑回京,暗中將他送出了京都,並且贈予了大筆銀錢,算是對他做個報答。待慶曆八年初京都事定,范閑又將宋世仁一家接了回來,在西城給他置辦了一處宅院,同時給了他一個官員身份。

  天下第一狀師雖然極能掙錢,但身份地位總是不及官員,宋世仁心中感激不盡,同時也知道自己必須替小范大人把這個命賣好。加之經歷了這幾年間的遭遇洗禮,宋世仁早已不復當年的囂張模樣,而顯得沉穩,平實,卻依然擁有極強的行律本事。

  他如今的身份是監察院八處執律司官員,專門負責替監察院打官司。

  監察院也需要打官司?這事兒如果要從頭說起,便又是極長的一個故事,其核要處其實不外乎是兩點:首先是前幾年陛下便將監察院的審案權全部收了回去,分給了刑部與大理寺,所以監察院如今更多的是在擔任一個公訴人的角色。

  而這兩年裡,監察院裡的那位小公爺,不知道是受了什麼刺激,請了陛下旨意後,開始肅清吏治,監察院在各路各郡各部裡,不知抓了多少貪官。抓了犯官,自然要審,而如果就這樣交給刑部與大理寺去審,監察院方面一是不甘,二來小范大人更不會同意。誰都知道官官相護這四個字,監察院既然要抓吏治,當然不會給這些文官們抱團的機會。

  於是宋世仁這個新晉的、專打官司的監察院官員,便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但凡有他出馬,監察院所釘的罪名基本上都落在了實處,不論朝廷文官系統內部再如何遮掩,也無法讓那些犯官逃脫。

  而真正讓監察院一屬感到寒冷的,是京都事定後陛下的幾道旨意。雖然這幾道旨意只是延續當初七君子入宮時的定策,讓都察院開始進入院務內部程序進行監督,但這次那位左都禦史賀宗緯,憑著聖眷,以及十分清晰的旨意,開始真正地運用起了權力,一方面削弱著監察院的權柄,一方面開始對監察院內部一些違例違律之事進行攻擊。

  天大地大,不如陛下的旨意大,近兩年的時間過去,都察院的權力漸漸大了起來,就像是橫亙在監察院脖子上的一條繩索,讓監察院的官員們有些艱於呼吸。

  賀宗緯就如同一條獵狗一般,守在監察院的外面,只要監察院的明屬官員有何違禁事,他便毫不心軟毫不客氣地擬出章程,直接送往大理寺中,要求朝廷治其罪名。

  監察院也沒有什麼太好的法子,因為打從監察院設立之初,便有這個規矩,慶律院例限死了他們不能對都察院下手。——只不過這個規矩因為陳萍萍和范閑這兩個人物的強悍存在,而一直被人有意無意地忘記,如今陛下既然重新記起了此事,都察院便風光了起來。

  好在小范大人依然是監察院的提司,所以都察院發動作還是比較溫柔,賀宗緯很小心地不去觸動范閑的底線,只是在慶律上做文章,沒敢對監察院施加絲毫侮辱。

  只是監察院暗中行事,總會經常性地觸碰慶律,都察院靠著旨意,促請大理寺審查,便是范閑,也沒有太好的應對方法,因為這終究是陛下的旨意。而且他清楚,監察院一家獨大,對於朝廷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清楚不代表接受。慶曆八年的某一天,范閑一腳踹開了都察院的大門,指著賀宗緯以下的二十幾名御史大夫怒駡了一通,然後便請回了宋世仁。

  不就是打官司嗎?難道監察院還怕人不成?

  ***

  今天宋世仁在大理寺要連著打兩個官司,一個是監察院審出工部一位員外郎勾結河運總督衙門僉事,貪污河工銀子,而且這筆銀子還不是公中出的,是范閑千辛萬苦從江南內庫自己的小金庫裡省出來。再經由范夫人掌管的慈善杭州會,運往了河運總督衙門。

  貪錢貪到監察院的祖宗頭上來了,監察院自然毫不客氣。也不理會這名員外郎在朝中的關係,更不理會河運總督大人私下遞過來的求情信,在一個黑夜裡,直接逮捕了相關二十幾名人犯,在監察院七處大牢裡關了幾天,再送往了大理寺。

  第二個官司則有些頭疼,都察院查出監察院四處駐南詔某位官員,暗中劃出了一筆鴻臚寺運過去的銀子——這名官員是回京述職的時候,被審查出來了問題。用這名四處官員的話說,當時經費不足,為了在南詔國內發展眼線,所以迫不得已動用了公帑。

  只是他到底動用了多少,自己有沒有截留,誰也不清楚。監察院內部明白,這位同事肯定是吃了好處。只是在異國他鄉做間諜,即便范提司接連三次提高了監察院的月餉,可依然是有些緊張,誰也不是聖人。

  「案宗都準備好了?」宋世仁看了一眼身邊的助手,這名助手姓陳名伯常,正是在江南與宋世仁打對臺戲的名角,想不到最後也被范閑半請半綁地拉回了京都。八處新設的執律司,全部是這種各地的名訟師。每每想到此點,已是心如止水的宋世仁都不禁苦笑起來,小范大人做事,依然還是這般囂張,明明陛下讓都察院制衡監察院,您卻偏要明目張膽地與對方對著幹,而且幹得如此痛快。

  陳伯常應了一聲,站起身來。

  沐鐵身為監察院一處官員,今日在大理寺旁聽,一是要看著那名工部員外郎被整成什麼模樣,二是要保證那名監察院四處官員,不至於吃太大的虧。所有的監察院官員,現在都很欣賞八處執律處,因為他們知道這些曾經的訟師,是自己利益的最大保障。

  他拍了拍宋世仁的肩膀,誠懇說道:「大人加油。」

  大理寺外門之下,雨絲漸漸輕墜。宋世仁喝了一口茶,臉上滿是自信,雙手負在身後,往大理寺衙門裡走去,走得是如此沉著穩定,全不將裡面的刑部、都察院放在眼裡。

  走得瀟灑,大街對面看熱鬧的京都百姓齊聲喝彩,都盼望著監察院能把那些貪官污吏全部砍倒。

  不得不說,兩年來監察院的權被削了不少,但是名聲卻好了許多,范閑用了幾年的時間,終於成功地把監察院從黑暗里拉出來了一些,用連番雷霆肅清行動,樹立了在民間的光彩形象。

  如今的民間議論風向,基本上是偏向監察院,而對都察院有些不恥。

  宋世仁向大理寺裡走去,面色平靜,心裡卻並不平靜。替小范大人做事,確實痛快,不止贏得痛快,而且還能得到很多人的支持,這點就是很不容易了。

  一年多的時間,宋世仁替監察院出頭打官司,還沒有輸過,這次……也一定如此。只是他已經將整個慶國文官系統得罪完,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下監察院這條船,一旦下去,便是被巨浪吞沒的下場。

  但他不懼,因為監察院這條船上,掌舵的是小范大人,只要小范大人在一天,這天下就沒有人敢對自己不利。

  「南詔那邊有些問題,都察院與刑部在那名官員家裡抄出了數量不少的銀錢。」陳伯常看著「大人」的臉色,小心提醒道。

  「退贓,去職,無罪。」宋世仁沒有回頭,壓低聲音說道:「提司大人的底線在此,如果都察院還想更進一步,就撕開臉皮打,先從刑部落手,那些人也沒幾個是乾淨的。」

  陳伯常心裡一寒,暗想小范大人果然與陳老院長一樣,是個極護短的厲害角色,看這意思,如果都察院不接受范三條,小范大人是準備瞎搞了。

  他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像小范大人這樣搞,難怪都察院與自家的官司總是打不贏,畢竟那位賀宗緯大人再如何有聖眷,再如何用心用力,可也抵不住小范大人時刻準備翻臉啊……

  小范大人如果真翻了臉,哪裡是賀宗緯扛得住的,以他的性情,只怕陛下發話都不管用,誰都知道陛下是多麼地器重或者是恩寵他。

  「提司大人今兒怎麼沒來看熱鬧?」陳伯常吞了口口水,一面走著,一面問道。

  在這一年裡,范閑最大的興趣似乎就是替屬下兒郎當靠山,旁聽大理寺上的審案,看都察院禦史們鐵青的臉色。按理來講,這種事情派沐鐵這種層級的官員旁聽便罷了,即便是言冰雲都懶得過來,偏生他卻是次次不落。

  這位小公爺在大理寺衙堂之上蹺起二郎腿一坐,所有的審案官員都開始害怕,沒有人敢對監察院官員動刑。而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陛下派他出去了。」宋世仁也只是隱約知道一些內情,沒有再說什麼,揉了揉手腕,看了一眼堂上的都察院禦史及刑部官員,把臉一沉,冷哼一聲,開始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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