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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一


  靖王爺的病由范閑親自醫治,所以那位逢春先生沒有和范閑朝過面。范閑再如何聰慧,也無法猜到,在不久的將來,逢春先生便會去陳園,小心翼翼,不惜一切代價地保障陳院長的生命。

  苦荷臨死前布下的幾步棋都是散子,本身並沒有任何作用,只是保證著南慶內部的局勢,按照某種趨勢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范閑只是擔心海棠,他不知道苦荷交代了海棠什麼,自己會在什麼時候見到她,又會是以什麼樣的身份見到她。

  還有一件令整個慶國朝廷都感到警懼的事情。苦荷已經死了,北齊沒有秘不發喪,而是大張旗鼓地辦了儀式,各路各郡前去哭靈的官員百姓以數十萬計。北齊朝廷似乎並沒有因為苦荷的死亡,而陷入某種惶惶不安的情緒中。

  而東夷城那位……在慶帝計算中,此時應該已經死去的四顧劍,卻依然硬挺著沒有死。這位劍聖的身體果然如小強一般強悍,雖然氣息奄奄,命懸一線,卻死死把這一線牢牢地抓住,不肯放手。

  瀕死的四顧劍藏在劍廬裡,雖然這位劍聖已經成了廢人,但他的名聲在此,整個東夷城便似乎有了根主心骨。然而……東夷城內部也開始出問題,四顧劍死後,城主府與劍廬之間的紛爭,或許也將要浮出水面。

  對於慶帝而言,四顧劍的生死已經不是問題,他死後東夷城的歸屬才是大問題。

  范閑低頭想著,東夷城與北齊南慶兩大國均不相同,孤懸海邊,被諸侯國包圍著,如果四顧劍一朝死去,一匹猛獸便會馬上變成待割的鮮美嫩肉。不管是北齊小皇帝還是自家的皇帝老子,都不會放過這塊鮮肉,只是不知道到時候,陛下會派誰去搶食。

  他抬起頭來,看了史闡立與桑文一眼,與史闡立略說了說江南內庫方面的情況,雖然蘇文茂不停地有密報發過來,但范閑還是更相信史闡立直覺上的印象。

  內庫的出產依然保持著高效率,七葉那幾位老掌櫃在范閑的大力配合下,逐漸將三大坊的水平,提升到當老年老葉家的水準。范閒心下稍安,自己手頭兩把刀,一是監察院,一是內庫,不論是從陛下的信任出發,還是為了自己的權力出發,都必須抓得牢,做得好。

  范門四子,也只有史闡立一直留在范閑的身邊,而像侯季常、楊萬里、成佳林這三人,如今都在各自的職司上向上奔鬥。有范閑保駕護航,提供金錢支持,再加上三人各自的能力,想來用不了多久,便會成為慶國朝堂上關鍵的人物。

  「朝廷現在有很多缺,陛下選拔了許多年輕人。在這個時候,年齡資歷已經不是很重要了。」范閑望著史闡立溫和笑道:「呆會兒你給他們三人寫封信,讓他們做好準備,開春的時候,估計朝廷便會傳他們入京述職。」

  在他的安排中,楊萬里應該是要進工部做事,侯季常因為處理膠州一事,立場特別的穩定,深受陛下欣賞,應該會直上兩級,任膠州知州,而成佳林這小子,一路順風順水,估摸著要知蘇州府,倒是最風光的一人。

  史闡立微張著嘴,渾沒料到當年四位窮書生,僅僅過了幾年時間,便各自有如此造化,自己真是拍馬也追不上了。

  范閑知曉他心中在想什麼,笑著說道:「怎麼了?」

  「資歷太淺,不能服眾。關鍵是朝野上下都知他們三人是先生的學生……只怕會引起非議。」史闡立很認真地說道。

  范閑的眼皮子略抬了抬,嘲諷說道:「死了幾百名官員,總是要人填的。哪裡來這麼多有資歷的候補官員?也不要說資歷淺的話,賀宗緯當年與侯季常齊名,入朝還在季常之後,如今已經有資格入禦書房聽議……難道他的資歷夠深?」

  賀宗緯,這是一個讓范閑記憶特別深刻的名字。當年在一石居的酒樓上,他便遇見過這位看上去有些忠厚的年輕書生。而就是這個書生,在日後的京都中,整出了許多事來,比如自己的岳父被迫慘然辭官。

  此人本來與禮部尚書郭攸之之子郭保坤交好,是地地道道的太子派,後來卻不知如何入了都察院任禦史,開始替二皇子出謀劃策,後來卻又倒向了太子。這倒了兩次,終於被人看清楚,原來他……是長公主派,只是隨著長公主的意思,兩面倒著。

  然而……京都叛亂之時,正是這位都察院左都禦史,領著一干禦史玩裸奔,賭了一把太子李承乾不忍殺人,硬生生將叛軍入京的時間拖了一夜,從而給了范閑突襲皇宮,操控中樞,一舉扭轉大勢的機會。

  直到此時,人們才真正看清楚,原來賀宗緯不是任何人的人,他只是陛下的人,一直都是。

  陛下回京,賀宗緯以此大功得賞,像坐火箭一樣地向上爬升爬升,眼下雖然只是兼著都察院的原職,但卻有了在門下中書議事的權利。明眼人都清楚,這位賀禦史將來或許是要接替已經年老的舒大學士的班,前途如花似錦,不可估量。

  在京都動亂之中,賀宗緯幫了范閑很大的一個忙,而且即便如今他已經權高位重,但每每在朝會或外間碰見范閒時,依然是恭謹無比,沒有一絲可挑剔處,顯得分外謙卑。

  然而范閑很討厭這個人。或許是因為很久以前就看出此人熾熱的權利心,或許是因為他很討厭這種以出賣他人向上爬的角色,或許是因為他曾經打過賀宗緯一拳,而他知道賀宗緯這種人一定會記仇。

  范閑自然不會怕賀宗緯,只是卻要防備,因為此人現在極得陛下欣賞。小人這種事物,總是比君子要可怕些。

  如今官場私底下對賀宗緯的議論很有些不堪,送了他一個三姓家奴的外號,所有人都覺著這個外號極為貼切——卻沒有幾個人知道,這外號是從范府書房裡流傳出來的。

  有時候范閑捫心自問,賀宗緯所行之事,並不比自己所為更無恥,而自己如此厭憎他,究竟是為什麼?

  其實很簡單。范閑曾經看過賀宗緯對若若流露出那種熾烈貪婪的目光,就為了這種目光,他記他一輩子,要壓他一輩子,要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沒想到,現在你妹妹在陳園裡唱曲。」范閑看了桑文一眼,笑了起來。他很喜歡桑文這女子,溫婉沉默可親。不是對她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想法,只是覺得與這女子在一起,便會無來由地心安。

  就像和大寶在一起一樣。

  至於他口中所說桑文的妹妹,正是那天去陳園面見陳萍萍時所見的唱戲女子。陳萍萍極喜歡桑文的聲音,只是如今桑文要打理抱月樓,並且要把范閑的大計擴展到整個天下,根本沒有辦法在京都久駐,於是極愛享受人生的陳萍萍,只好退而求其次,將桑文的妹妹從燕京接到了京都。

  桑文極溫柔地笑了笑,說道:「院長喜歡就好。」

  范閑歎了口氣,卻想到了一些別的。因為自己的出現,已經改變了無數人的人生,無數人因為自己而彙聚到自己的身邊,甚至連桑文的妹妹都不例外。一想到這些人,自己怎麼忍心悄然離開?

  ***

  然而有人忍心離開。范閑站在那個小院子裡,臉色異常難看,眼中的失望之意掩之不去。院子裡的井還在,石桌還在,棉簾也在,青青架子也在,只是人都不在了。

  這是王啟年家的小院。小院深藏西城民間,毫不起眼。范閑曾經在這個院子裡吃了許多頓飯,逗過老王頭嬌俏羞澀的丫頭,玩過架子上的葫蘆瓜……然而這一切都不可能回來了。王啟年一家已經悄無聲息地搬走,甚至瞞過了范閑一直撒在這裡,保護王家大小安全的監察院密探。

  王啟年有這個能力,范閑從不懷疑這一點。從陳萍萍的口中,他得知了王啟年活著的好消息,同時得知了王啟年離開的消息。他知道陳萍萍為什麼要把王啟年送走,因為王啟年是從大東山上逃下來的,不論是從慶律還是院務條例來講,他都只有死路一條。

  范閑自然不會讓他死,而這就是他與陛下之間的一根刺,而且陳萍萍知道王啟年清楚范閑太多秘密,為了范閑的安全,他必須讓王啟年離開。

  不知為何,這樣一位下屬的離開,竟讓范閑如此地傷心。他的手中握著一封信,是王啟年通過陳萍萍轉交給自己的,信上說的話極少,大意是說自己棄陛下不顧私自下山,已是死罪,然而范閑讓他很安心,沒有犯他很擔心的那個大錯。

  范閑心頭一片惘然,知道王啟年當時冒險下山來尋自己,是害怕自己以為皇帝已死,一翻手走上了爭奪帝權的道路。他的手微微用力,將這團紙揉成一團,面色難看至極。再也沒有人陪他說笑話了,蘇文茂的水準比老王差很多……

  他低著頭,看著老王家的小院,不知怎的,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時他還是個初入京都的少年郎,什麼規矩也不懂,愣愣地去了慶廟,遇見了自己的妻子,傻乎乎地去了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看見了一張死氣沉沉的臉,慘白的牙齒,兩頰的老皮。

  那就是王啟年。

  那時的王啟年是一個已經被文書工作消磨了精神的官員,整天就在監察院裡等著退休的一天。然而他是范閑遇見的第一個人,從此他的人生便發生了變化,回到了當初江洋大盜生涯時的緊張與有趣。

  范閑與王啟年的相遇是一種緣份,正是這種巧遇,讓范閑無比信任他,王啟年也無比忠誠於他。他改變了王啟年的人生,他所有的秘密王啟年都知道,甚至包括箱子,鑰匙,心思。

  王啟年不止是他的下屬,更是他的好友,他談話傾吐的對象。這種角色,不是誰都能替代的。

  而就是這樣的一個角色,為了范閑自身的安全、將來,迫不得已選擇了銷聲匿跡。范閑臉色有些發白,心想著你們都走吧,就把自己一個人扔在這不是人呆的地方。

  然而片刻之後,他想通了,對著這方小院行了一禮。自己的秘密太恐怖,或許讓王啟年這些年活得都極為難受,壓力巨大,說不定對方更喜歡以前渾渾噩噩的日子,更喜歡沒有壓力的生活。

  希望王啟年一家的將來能夠平安。

  范閑歎了口氣,走出了院子,回頭看著身旁一臉沉默的沐風兒,皺了皺眉頭,說道:「哭喪著個臉做什麼?你媳婦兒都生第二個了,難道還記掛著老王家的閨女?」

  王啟年走後,范閑的身邊必然要有個親隨。最合適的人選鄧子越遠在北齊上京,艱難地執行著任務,蘇文茂在內庫又不能動,別無辦法,范閑只好把沐鐵的侄兒提拔了起來。

  跟了一個月了,這小子的忠誠沒問題,可就是不如王啟年有趣……而更多的不習慣與不方便,才讓范閑想明白,王啟年大人遠遠不止是一位捧哏,他的能力其實都隱藏在笑容之下,只是平時自己沒有怎麼發現而已。

  一念及此,他的心思更淡了,淡得如水一般毫無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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