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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一


  包紮完傷勢的大皇子,沉默地將馬車直接領到了後宮,東宮的門口。范閑與太子下車,走了進去。這座東宮一直是慶國皇位接班人的住所,而如今,卻真正變成太子的牢籠,或者說是日後的墳墓。

  大皇子與太子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看了范閑一眼,便轉身離開。此時的東宮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外面的禁軍士兵在巡邏著。

  范閑沒有太多時間去和太子說些什麼,捂著胸口,直接對他說道:「你只有一天的時間。」

  李承乾愕然抬頭,此時似乎從噩夢中蘇醒過來,怔怔望著范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陛下應該後天便會回京。」范閑平靜地看著他,「這座東宮當年就曾經被你放火燒過一次,我想東宮再被燒一次,也不會太讓人意外。」

  李承乾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盯著范閑的眼睛,似乎是想確認他到底在說什麼,嘴唇動了兩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見他沒有接話,范閑低頭陰沉說道:「自焚而死,對於你不是難事……」

  沒有等他把話說完,李承乾已經是冷漠地搖了搖頭,說道:「然後你趁著火勢,把我救出皇宮,把我送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他看著范閑,眼神非常複雜,「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忽然變成如此溫良的一個人,但我要謝謝你。」

  「不用謝我。」范閑說道:「只不過長輩們習慣了安排一切,但我不大習慣。」

  李承乾困難地笑了起來,說道:「我還真是有些看不透你……」

  「你知道我是個無情之人,難得發次善心。皇后也死了,你應該恨我才對。如果你想活下去,今天晚上放把火。」

  「要冒這種風險,不像是你的作風。」

  「我這一生陰晦久了,險些忘了當年說過自己要掄圓了活。經歷了這麼多的事情,我才明白如果要活得精彩,首先便要活出膽魄來。」

  范閑不再看他,轉身離開這座寂清的宮殿。

  李承乾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忽然如此好心。眉頭漸漸皺了起來,悲哀了起來,長歎息了一聲,就在這座闊大宮殿的地板上躺了下去,臉上浮出超脫的笑容,四肢伸展,似乎從來未有如此放鬆自由過。

  ***

  這一夜,東宮始終沒有燃起火勢。范閑一直在含光殿的方向,冷眼注視著那處的方向。確認了東宮的平靜,他搖了搖頭,心中微感淒涼。皇帝大約後日便會抵京,所有的一切又將回到那位強大帝王的手中——留太子一條性命,不是范閑臨時起意,也不是他有婦人之仁,而是一種物傷其類的悲哀感作怪——他與太子,包括老二,其實只不過是皇帝陛下棋盤上的棋子,是被命運或是長輩們操控著的傀儡。

  太子已然沒有任何力量,他的死與活,對於范閑來說沒有任何關係。太子是個好人,這是很久以前范閑就曾經對陳萍萍說過的話。從別宮外面道路上的第一次相遇開始,這位太子殿下留給范閑的印象就極為溫和,尤其是最近這兩年,雖然爭鬥不止,可是又算什麼呢?范閑能夠遣十三郎去護太子南詔之行,此時便敢放太子一命。

  如果范閑要擺脫身後的那些絲線,保李承乾一命,就是他用力撕扯的第一次表態。如今皇宮盡在他手,以監察院的偽裝現場手段,以陛下對於太子性情的瞭解,用自焚而死的由頭,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陛下的眼耳,並不是難事。

  只是太子如同長公主一般,心早就已經死了,對於心死之人,范閑自然不會再愚蠢地強行冒險做些什麼,能有此動念,就足以證明草甸一槍之後,他的心性……已經改變了太多。

  ***

  入夜。宮燈俱滅,城外依然未曾全部平靜,皇城之內卻是鴉雀無聲,黑沁沁的天,籠罩著宮內平坦的園地,四處駐守的禁軍與監察院官員,站在原地不動,就像是雕像一般。

  「誰?」含光殿內響起一聲極其警惕的聲音,一位宮女點亮了宮燈,看清楚了面前的人,趕緊跪了下來。

  范閑揮手示意她起來,吩咐她將所有的宮女太監都領出含光殿去。此時還沒有太多人知道皇帝已然在回京的路上,范閑身為監國,身為三皇子的先生,等若是真正的皇帝,整個皇宮暢行無阻,沒有一個人敢對他的到來表示疑惑。

  一盞昏暗的燈光亮起,所有的宮女嬤嬤衣衫不整地退出宮去。范閑一人漫步在闊大的宮殿之中,緩緩走到鳳床之前,看著那位躺在床上的老婦人。不等這位婦人怨毒的眼神投注過來,范閑右手輕輕一抹,自發中取出一枚未淬毒的細針,紮進了老婦人的脖頸上。

  看著昏睡過去的太后,范閑蹲下身子,鑽進了鳳床之下,摸到那個暗格,手指微微用力,將暗格打開。

  三年前,他就曾經夜入含光殿,用迷藥迷倒殿內眾人,從這個暗格裡取出箱子的鑰匙,複製了一把,當時暗格裡還有一張白布和一封信,但因為時間緊迫,無法仔細察看。今天這暗格中有一把鑰匙,一張白布,但那封信……卻不見了。

  范閑手中拿著白布,細細地摩挲著,陷入了思考之中,卻始終沒有什麼頭緒。半晌後,他重新將白布放入暗格之中,小心擺成原來的模樣,然後站起身來,坐到了床上太后的身邊,取下了她頸下的那枚細針。

  太后一朝醒來,雙眼便怨毒地盯著范閑,似乎要吃了他。已經一天一夜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動也無法動彈,感覺著自己本來就已經不多的生命,似乎正在不停地流出體外,那種恐懼與憤怒,卻又無法發洩出來,真是快要瘋了。

  「陛下後天便要返京,我來看望皇祖母。」

  范閑望著她,半晌後說道:「是不是很吃驚?這才知道自己前些天犯了多大的錯誤?」

  太后的眼神裡一片震驚,如果她早知道陛下還活著,京都裡的局面一定不是現在這種。然而她的眼神在震驚之後,帶上了一抹喜色。

  「不要高興得太早。」范閑拍了拍她滿是皺紋的手,和聲說道:「我會讓陛下見你一面,你就死去。相信我,即便陛下是天底下最強大的人,可是在醫術這方面,他不如我……不信你可以試一下,你這時候已經能說話了。」

  「如果您想有一個比較有尊嚴的死法,而不是現在這樣,就請回答我幾個問題。」范閑說道:「那封信是誰寫的?寫的什麼內容?還有就是……老秦家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究竟有什麼關係?」

  長公主臨死之前讓范閑去問陳萍萍,而他選擇了簡單直接粗暴地訊問皇太后。

  「不要覺得我冷血無恥,想想二十年前,你們這些人曾經做過什麼。」范閑低頭說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你貴為太后,只怕也逃不過天理循環。」

  §卷六 第一百六十七章 老薑漸漸淡去

  絕望的太后沒有說出范閑想知道的答案,顫抖著雙唇,困難地閉上了眼睛。范閑看著她臉上的皺紋,心中沒有什麼太多異樣的情緒。這個結果他早已猜到,只是在這樣的深夜中,能夠與這位看上去慈眉善目,實則心思狠厲的婦人,進行這樣一番對話,是一種精神上的安慰——尤其是在陛下馬上便要返京的時節。

  其實慶國太后還真算不上是心如蛇蠍,幾十年裡,她並沒有利用皇帝的孝順和手中的權力,傷害太多人,做出太多傷天害理的事情……除了葉輕眉那件事情。然而不知為何,對於范閑來說,這位老婦人和二十年前那件事情有關聯,比她試圖殺死自己還要難以容忍。

  更何況這位老婦人其實一直仇恨他,直到懸空廟事後,皇帝認可了范閑的身份,她才在念堂裡裝模作樣的誦了些神,送了一串念珠,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對於自己欣賞的人,難以威脅到自己的人,范閑可以表現出自己的大度和風度,但對於有能力威脅自己的太后,他絕對不欣賞,當然也不會表現出一位孫子的孝心和溫柔。

  陛下回京後知曉京都發生的一切,不管他能不能體諒范閑夜突皇宮的不得已,劍指太后的無奈,范閑都不會給自己留下太多致命的缺口。他緩緩地用雙手在太后的手臂上推拿著,真氣送入她的體內,助她體內那粒藥丸緩釋的藥性逐漸加快,讓她的絲絲生機逐漸散發。

  很小心地做完這一切,太后重新變成了不能言不能動的人,此時即便是眼神也變得黯淡茫然起來,就像是老人臨死前的癡呆。

  從幹淨利落保險的角度上出發,范閑應該趕在皇帝回京之前,就讓皇太后非常自然地死去,但他不敢冒這個險,去賭皇帝的心。如果太后能活到皇帝回京,她的死亡便不用由范閑負責,而如果太后死在范閑監國的寥寥數日中,恐怕他要迎接皇帝不講道理的怒火。

  刻意放大聲音勸慰數句,表示了一下孝心和微歉之意,又等了一會兒,范閑走出了含光殿。對前殿處的宮女嬤嬤們微微點頭,在眾人敬畏的目光中,他走到殿前石階上,看了遠處的東宮一眼,沒有看到火光,也沒有再做什麼。

  ***

  在燈火通明的皇宮門口,范閑看到了匆匆趕來的靖王爺。這位王爺今天終於不再作花農打扮,而是正正經經地穿起了王爺的服飾。靖王爺與范府向來交好,京都動亂之時,全依靠靖王爺的身份,才成功地將父親藏在了府中,范閑對這位王爺心生感激,趕緊迎了上去,深深一拜。

  他知道這位一直不肯入宮的王爺,今夜卻匆匆前來的原因。宮中的消息已經放出去了,整座京都的官員百姓都知道,太后因為太子長公主叛亂一事,急火攻心,加之皇城被圍,受了些驚嚇,又患了風寒,臥於床上,只怕沒有幾天時日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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