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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一


  范閑手指一屈,整個人像只大鳥一樣飄了起來,向著院牆側後方翻了過去。

  他已經查探清楚,這方院牆後面乃是一處不錯的府邸,看擺設模樣應該是官宦家庭。他決定賭一把,看能不能找著可以信任的熟人,即便找不著,也要試著躲上一躲。

  翻過院牆,行過假山流水,上了二樓,進入一間充滿書卷氣息的房間。院外兵馬之聲愈來愈響,范閑不及思考,轉過書架,一把黑色匕首,架在了一個人的脖子上。

  他的運氣自然沒有那麼好,不可能於京都茫茫人海之中,找到可以信任的官場熟人。不過他的運氣也沒有那麼差,他本以為這是間書房,裡面的人自然是這家主人,但沒有想到,黑色匕首下竟是一位楚楚可憐的姑娘!

  這裡不是書房,是閨房。

  §卷六 第一百三十四章 誰家府上

  不知是誰家小姐,在泛著淡淡血腥味的黑色匕首下瑟瑟作抖,楚楚可憐,兩彎蹙眉微皺,捧心欲呼。

  這位姑娘長的很陌生,很柔弱,范閑並不認識,也沒有生出些許惜美之心,看著這位面色慘白的姑娘張口想要呼救,左手奇快無比地捂住了她的嘴巴,緊接著指尖一彈,準備封了她的經脈,令她暫時不得動彈……

  然而指尖未觸,范閑便詫異地發現,自己制住的陌生小姐,竟在掌中嚶嚀一聲,暈了過去。

  范閑一怔,手指在這位小姐的頸上輕輕一摁,確認對方是真的昏了過去,而不是假裝,不由訥訥地收回手,將她在椅上擱好。他看著自己的手指頭皺了皺眉頭,心想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抹迷藥,這位小姐怎麼就昏了?

  眉頭間的皺紋還沒有消除,因為范閑一直在用心傾聽府外的呼喊之聲,他靜靜地聽著,隨時準備待那些追捕自己的人馬進府後,進行下一步的步驟。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府外的嘈雜之聲並沒有維持多久,只是略微交涉了幾句,那些追緝自己的官兵便離開了。

  范閑微愕,走到了窗子旁邊,往這座府院前門望去。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座府邸裡究竟住著的是誰,竟能讓長公主那方的勢力如此信任?在如今這種非常時刻,能夠避開京都府的搜查?

  這座府院雖然占地不小,但看制式,並非是何方王爺國公家族,大概應是朝中某位大臣的寓所。他皺眉想了許久,始終記不起來,長公主方面有哪位大臣住在這片坊街中。

  雖然沒有猜到這座府邸的主人,但既然追兵已去,范閑稍微放鬆了些,這才有了些閑余時光,觀察了一下自己所處的房間。

  不看不打緊,這細細一看,范閑忍不住又是吃了一驚,就如同最先前將閨房認做書房,驟遇那位陌生的小姐時一樣。

  因為……這間閨房裡不僅充斥著滿滿幾書架的書,全不似一個青春小姐的閨房模樣,連一點女紅之類的物事也沒有,而且書桌兩側的柱子上赫然貼著兩道范閑異常眼熟的對聯。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香籠人是酒香。」

  范閑兩眼微眯,忍不住看了在椅中昏迷的那位小姐一眼,心中暗道不妥當。這副對聯乃那個世界裡大宋學士秦觀所作——而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這位小姐的閨房之中,自然是拜范閑手抄紅樓夢之賜。

  這副對聯曾經出現在書中秦可卿的房中,范閑之所以會暗呼不妥,乃是因為秦可卿是何等樣嫵媚風流,春夢雲散的人物,房中掛著這副對聯才算應了人物,這副對聯和這位椅上的小姐青澀模樣,和這閨房裡的書香氣息,實在是不大合襯。

  而書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書,則是范閑震驚的第二個緣由,那些書架上沒有擺著列女傳,沒有擺著女學裡的功課,沒有擺著世上流傳最廣的那些詩詞傳記,陳列的是……

  半閑齋詩集,各種版本的半閑齋詩集,尤其是莊墨韓大家親注的那個版本,更是排了三套。

  還有整整三排由范閑在一年前親自校訂,由太學闔力而出的莊版經史子集,這些都是那輛馬車中部分書籍整理後的成果。

  而書架上最多的……便是紅樓夢,或者說石頭記,各式各樣版本的石頭記,或長或短,包裝或精美或粗陋,其中大部分是澹泊書局三年來出的數版,也有些不知名小書坊的作品。

  范閑怔怔地站在書架前,看著這些散發著淡淡墨香的書籍,不知為何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知這位昏迷中的小姐是何家人,也不知道這位小姐為何對自己留在世上的筆墨如此看重。

  隱隱約約間,范閑輕抽鼻翼,似乎將自己身在京都險地,正在籌劃著血腥陰謀的處境也忘了個精光,只是平靜地看著這些書。有這麼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滿足。

  人總是要死的,自己活了兩次,擁有了兩次截然不同的人生,已經精彩超出了造物主的恩賜,而自己在慶國這個世界上,已經留下了這些文字,這些精神方面的東西,即便今日便死,又能有多少遺憾?

  文字不是他的,精神上的財富也不是他范閑的,然而這一切,是他從那個世界帶來,贈予這個世界。

  范閑忽然有些自豪,身為一座橋樑的自豪,為留下了某些痕跡而自豪。這或許和葉輕眉當初改變這個世界時的感慨,極為相近吧。

  ***

  窗外早已入夜,只有天上的銀光透進來。這個時代的人們用晚膳向來極早,而這位小姐大概也是習慣了獨處,所以這段時間內,竟是沒有一個丫環下人進屋來問安,反而讓范閑有了極難得的獨處回思時刻。

  他此時已經從先前那種突兀出現的情緒中擺脫了出來,走到了書桌前,看著桌上那些墨蹟猶新的雪白宣紙,看著紙上抄錄的一些零碎字句,唇角忍不住浮現出一絲頗堪捉摸的微笑。

  他體內真氣充沛,六識過人,自然不需要點燃燭火,也不虞有外人發現。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范閑看著紙上的字跡,自言自語道,暗想這位小姐倒真是位癡人,看紙上筆跡如此娟秀有神,或許這位小姐應是有些內慧。

  他眼角餘光忽然瞥見書桌側下方的隔欄裡有一抹紅色,好奇地伸手取了出來。這是一本不怎麼厚的書,書皮是無字紅皮,約摸八寸見方。范閑的手指輕輕掀開書皮,只見內裡的扉頁上寫著「風月寶鑒」四個大字,不禁又生出了諸多感慨。

  正是這本。

  憶當年初入京都,于一石居酒樓之前,在那賣孩子的大媽手中,曾經購得這本紅樓夢,乃是這世間的第一批盜版。

  范閑看著手中的這本書發怔,未曾想到舊友會在此地重逢。一瞬間,數年來在京都江南諸地的生活,有如浮光掠影般飄過他的腦海,令他不知如何言語。漸漸明瞭,原來自己即便再生一次,終究還是敵不過京都的名利殺人場,早已忘了當初的明朗心緒,早已沒了那種佻脫卻又輕鬆怡快的生活。

  「不知這位小姐究竟是何府人士。」他在心裡這般品咂著,手裡拿著書,下意識裡往椅上那位姑娘臉上望去。

  此時他才發現,這位姑娘生的極為清秀,尤其是臉上的皮膚格外乾淨,眉間又無由有些冷漠之感,看上去就像是蒼山上的雪,幾可反光。范閑微微眯眼,不禁想起了在外人面前,永遠是冷若冰霜的若若妹妹,和此時被困在宮中的妻子婉兒。

  這位小姐昏迷中依然清冷的神態,渾似占了若若與婉兒幾分精神。

  范閑含笑望著那姑娘的臉蛋,忽然發現姑娘眼簾下微微動了兩下,知道對方終於是要醒了。

  ***

  孫顰兒悠悠醒了過來,卻覺得眼簾有如鉛石一般沉重。她只記得自己用飯之後,便回自己房中小憩,準備再用心抄一遍詩篇,明日在園中燒了祭拜一下陛下。不料府外吵嚷聲起,似乎是京都府的人在捉拿要犯,然後便是那個男子沖了進來……

  那個黑色的匕首是那樣的寒冷,那雙手居然有那麼重的血腥味,還有濃厚的男子體息味道。

  孫顰兒這生哪裡受過這樣無禮的對待,被那雙捂在嘴鼻上的手上汗味一沖,不禁羞怒交加,一口氣喘不上來,竟昏了過去!

  不知道昏了多久,她終於醒了過來。緩緩睜開雙眼,有些迷糊地看見了一張臉,一張英俊的,可親的,帶著可惡笑容看著自己的年輕男子的臉。屋內沒有燈,只有窗外淡淡的月光,卻襯得這張臉更加純淨溫柔。

  孫顰兒心中一陣抽緊,兩眼裡滿是驚恐的神情,下意識裡往椅子後縮去。正準備張嘴欲呼,眼裡的驚恐卻轉成了一抹茫然與無措。

  她的心裡咯噔一聲,暗自琢磨,這個年輕的男子究竟是誰。看上去似是不認識,可為什麼卻這般眼熟?

  就像是很久以前在哪裡見過似的?

  看著椅上的姑娘家緩緩睜開雙眼,眼中閃過那般複雜的情緒,卻沒有呼喊出聲,范閑有些意外,微笑地看著她,將時刻準備點出的手指收了回去。他沒有準備迷藥,因為他需要一個清醒的人質。

  「你是誰?」

  「你是誰?」

  兩個人同時開口。范閑微微側頭,挑了挑眉頭後說道:「難道我不應該是個歹徒嗎?」

  孫顰兒看著這個好看的年輕人,微微發怔,總覺得對方的眉宇間盡是溫柔,怎麼也不像是個歹徒,可是她也清楚,自己的反應實在是有些怪異,不由湧起一陣慚愧和慌亂。雙手護在身前,顫抖著聲音說道:「我不管你是誰,可是請你不要亂來,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小姐你很冷靜,我很欣賞。」范閑用一種極其溫和的眼神望著她,和緩說道:「一般家戶的小姐,只怕一旦醒來,都會大呼出聲,然後便會帶來我們都不願意看見的悲慘後果,小姐自控能力如此之強,實在令在下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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