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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八


  §卷六 第一百二十章 傷心小箭

  正是盛夏之末,整個大陸都籠罩在高溫之中,這片蒼茫群山雖然鄰近大海,卻因為地勢的原因,無法接納海風所挾來的濕潤與涼意,只是一味的悶熱,所以山林中才會有那樣濃烈腐爛的氣味,那麼多令人心悸的危險。

  山頂上的這片草甸因為直臨天空,反而要顯得乾燥一些,加之地勢奇險,沒有什麼大型的食肉動物。

  此時已近正午,白耀的太陽拼命地噴灑著熱量,慷慨地將大部分都贈予到了這片草甸之上,光線十分熾烈,以至於原本是青色的草稈,此時都開始反耀起白色的光芒,可想而知溫度有多高。

  小動物們都已經進入土中避暑,飛鳥們也已經回到山腰中林梢的窩,等著明天清晨再來尋覓草籽作為食物。

  整個草甸一片安靜,靜悄悄的,只是偶被山風一拂,才會掀起時青時白的波浪,天下瓷藍的底色與舒坦的白雲,溫柔地注視著這些波浪,整個世界,十分美麗。

  如果沒有那兩個人類和那些人類身上流出來的鮮血,那就更完美了。

  ***

  一聲呻吟,范閑緩緩睜開了被汗水和血水糊住的眼簾,他眯著眼睛看著天上,發現眼瞳裡似乎有一個光點總是驅之不去,他沒有反應過來,這是被熾烈的太陽照射久了之後的問題,下意識裡伸手去揮,卻發現右手十分沉重,原來手裡還緊緊握著那把重狙。

  他又換左手去揮,然後一陣深入骨髓的痛苦,讓他忍不住大聲地叫了起來!

  疼痛讓他清醒了過來,他微垂眼簾,看著左胸上那枝羽箭發呆。羽箭全數紮了進去,只剩最後的箭羽還遺留在身體外,鮮血不停地汩汩流出,將黑色的羽毛染的更加血腥。

  微微屈起左腿,很勉強地用右手摸出靴子裡的黑色匕首,極其緩慢而小心地伸到了背下,順著身體與草甸間極微小的縫隙,輕輕一割。

  深埋在泥土中的箭杆被割斷,他的身子頓時輕鬆了一些,卻被這輕微的震動惹得胸口一陣劇痛,臉色慘白,險些又叫了出來。

  強忍著疼痛,他又用匕首將探出胸口的箭羽除卻大部分,只留下一個小小的頭子,方便日後拔箭。

  做完這一切,疼痛已經讓他流了無數冷汗,那些汗水甚至將他臉上的血水都清洗的一乾二淨。

  他仰面朝天,大口地呼吸著,眼神有些渙散地看著天上的藍天白雲,甚至連那刺眼的陽光都懶得躲開,因為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活著更好的事情了,如果以後再看不到這太陽,自己該有多後悔。

  范閑的運氣很好,燕小乙那一箭準確地射中了他的左胸,但箭鋒及體時,范閑正好摳動了扳機,M82A1的後坐力雖然不大,卻依然讓他的身體往後動了一下。

  就是這一下,讓燕小乙的那一箭射中的位置,比預計中要偏上了一些,避開了心臟的要害,插入了左肩下。

  至於燕小乙死了沒有,他根本不想理會。他只是覺得很累,很想就這樣躺下去,躺在這鬆軟的草甸上,與世隔絕的山頂上,享受難得的休息。再說,如果燕小乙沒死,以他此時這種狀態,也只有被殺的份兒。

  既然如此,何必再去理會?

  ***

  可他必須要理會,因為人世間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做。片刻之後,安靜的令人窒息的草甸上,出現了一個虛弱的人影,范閑拖著重傷的身軀,拄著那把狙擊步槍,一步一步,穿過草甸,向著那片血泊行去。

  先前的時候,范閑總覺得三百米太近,近到讓他毛骨悚然,然而這時候,他卻覺得這三百米好遠,遠到似乎沒有盡頭。

  等他走到燕小乙的身邊時,他已經累的快要站不住了,兩隻腿不停地顫抖著,那件世間最珍貴的武器,支撐著他全身的重量,精細的槍管深深地陷入泥土之中。

  范閑不在乎了,再怎樣強大的武器,其實和拐棍沒有多大區別,如果人不能扔掉拐棍,或許永遠也無法獨自行走。

  他看著血泊中的燕小乙,眼睛眯了一下,眉頭皺了一下,心情一片複雜,不知道應該生出怎樣的情緒。

  鮮血早已流盡,已經滲入了青青草甸下的泥土之中。燕小乙的左上部身體已經全部沒了,變成了一些看不清形狀的肉末,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被人捏爆了的西紅柿,紅紅的果漿與果肉胡亂地噴塗著,十分恐怖。

  范閑自幼便跟著費介挖墳賞屍,不知看過了多少陰森恐怖的景象,但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依然忍不住轉過了頭去。

  很明顯,范閑的那一槍仍然還是歪了,不過反器材武器的強大威力,在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遭受到如此強大的打擊,即便是這個世界九品上的強者,依然只有付出生命的代價。

  范閑平復了一下心情,轉回了頭,走到了燕小乙完好無損的頭顱旁邊,準備伸手將這位強人死不瞑目的雙眼合上。

  然而……他看到了那已經散開的瞳孔,卻停住了動作,似乎覺得這個人還是活著的。

  ***

  「也許你還能聽見我的話。」范閑沉默了一會兒,開始說道,話聲中夾著壓抑不住的咳嗽,「我知道你覺得這不公平,但世上之事,向來沒什麼公平。」

  燕小乙沒有絲毫反應,瞳孔已散,瞪著蒼天。

  范閑沉默了少許後說道:「你兒子,不是我殺的,是四顧劍殺的,以後我會替你報仇的。」

  不知道為什麼在燕小乙的屍體旁,范閑會撒這樣一個謊。其實他的想法很簡單,他覺得這種死亡對於燕小乙來說不公平,對於這種天賦異稟的強者而言,死的很冤枉。而他更清楚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會想什麼。

  比如燕小乙心裡最記掛的事情是什麼——如果說讓燕小乙認為自己是殺燕慎獨的兇手,而燕小乙卻無法殺死自己為兒子報仇,這位強者只怕會難過到極點。

  這句話,只是安一下燕小乙的心。然而燕小乙的眼睛還是沒有合上。范閑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到底是在安慰死人,還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輕聲說道:「他們說的沒有錯,你的實力確實強大,甚至可以去試著挑戰一下那幾個老怪物。所以我沒有辦法殺死你,殺死你的也不是我。」

  沉默了片刻後,范閑繼續說道:「這東西叫槍,是一個文明的精華所在……雖然這種精華對那個文明而言並不是什麼好事。」

  燕小乙的眼睛還是沒有闔上,只是頸骨處發出咯的一聲響,頭顱一歪,落在了自己的血肉之中。這位九品強者早已經死了,只是被子彈震碎的骨架,此時終於承受不住頭顱的重量,落了下來,如同落葉。

  范閑一愣,怔怔地看著死人那張慘白塗血的臉,久久不知如何言語。許久之後,他抬頭望天,似乎想從藍天白雲裡找到一些什麼蹤跡。

  ***

  善戰者死於兵,善泳者溺于水,而善射者死於矢。這是人們總結出來的至理名言。箭法通神的燕小乙,最終死在了一把巴雷特下,不論結局是否公平,不論過程是否荒唐,可那攤滿一地的血肉證明了這個道理的血腥與赤裸。

  燕小乙是范閑重生以來殺死的最強敵人,他對地上的這攤血肉依舊保持著尊敬。尤其是這一天一夜的追殺,讓他在最後的生死關頭,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想通了一件事情,這對他今後的人生,毫無疑問會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他過於怕死,所以行事總是謹慎陰鬱有餘,厲殺決斷無礙,但從來沒有擁有過像海棠那樣的明朗心情,王十三郎那樣的執念勇氣。直到被燕小乙逼到了懸崖的邊上,他才真正地破除掉心中的那抹暗色,勇敢地從草叢中站了起來,舉起了手中的槍。

  他從此站起來了。

  ***

  保持著對燕小乙的尊敬,范閑在習慣了這一攤血肉之後,依然開始無情地進行後續的工作。取下了對方屍體旁邊的纏金絲長弓,費力地將那半缺殘屍拖著向懸崖邊上走去。

  站在懸崖邊,他測量了一下方位,然後緩緩蹲到地上,揀了塊石頭,開始雕琢屍塊。此時陽光極盛,藍天白雲青草之間,一個面相俊美蒼白的年輕人拿著石塊不停地砍著身邊的屍體,血水四濺,場面看著極其噁心。

  他將燕小乙的半片屍體和那塊石頭都推下了懸崖,許久也沒有傳來回聲。

  做完這一切,他已經累的夠嗆,胸口處的劇痛,更是讓他有些站不住,十分狼狽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腦中有些暈眩。

  他知道自己必須休息療傷了,草叢裡殘存的肉末內臟應該用不了幾天,就會被這片原始森林裡的生靈消化掉,而他還必須把重狙留下的痕跡消除。

  他咳了兩聲,震的心邊穿過的那枝小箭微顫,一股撕心般的疼痛傳開,令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

  並非同一時刻,離那片山頂奇妙草甸遙遠的大東山頂,在那片慶廟的建築中,被圍困在大東山的慶國皇帝,隔著窗戶,看著窗外的熹微晨光淡淡出神。

  「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安全地回到京都。」他緩緩說著。這應該是慶國皇帝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現的對范閑如此溫柔。

  洪老太監微微一笑,深深的皺紋裡滿是平靜,就像是山下沒有五千強大的叛軍,登天梯上並沒有緩緩行來一位戴著笠帽的大宗師。

  「小范大人天縱其才,大東山之外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洪老太監溫和說道:「路上應該不難,關鍵是回京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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