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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八


  「朕選擇大東山這個死地,便是要給雲睿一種錯覺。」皇帝似乎已經從四顧劍可能來了的消息中擺脫出來,回復到那種自信的神色,靜靜地看著范閑的雙眼,似乎要看穿他的真心。

  「她以為可以封鎖大東山的所有消息,讓她在京都搞三搞四,卻忘了……朕選這死地,自然是因為朕身邊有能從死地之中……飛出去的活人。」

  范閑苦笑了一下,心想自己的絕門本事也沒有逃脫陛下的眼睛,看來自己的事情,陛下不知道的沒有幾項——在這個天下,大概也只有自己那奇特的運功法門,可以幫助自己從那光滑如鏡的大東山上滑下去。皇帝將自己逮來大東山,原來竟是在此處做了埋伏。

  陛下想的果然夠深遠。范閑的心頭忽然動了一下,再不復先前那般擔心,陛下既然連自己都能利用上,又怎麼會對眼下這種最危險的局面沒做出應對的計劃?

  皇帝微笑說道:「朕曾經對宮典說過,你爬牆的本事,很有朕……比朕要強很多。」

  范閑望著腳下深淵一般的懸崖,扭了扭脖頸,難得地開了個玩笑:「有子逾牆,只可惜今晚月光太亮了些。」

  「月有陰晴圓缺,這是你曾經說過的。」皇帝舉頭望天,說道:「朕不能料定所有將要發生的事情,但朕知道,月亮不可能永遠一直這麼亮下去。」

  話音落處,天上一層烏雲飄來,將那輪圓月遮在了雲後。銀光忽斂,黑夜重臨大地,大東山的山頂一片漆黑。

  皇帝的身邊,已經沒有了范閑的蹤影。

  ***

  山腳下的夜林裡,到處充溢著血水的味道,比海風的味道更腥。偶有月光透林一拂,隱隱可見山林裡到處是死屍,有的屍體趴在地上,有的屍體無力地斜倚在樹幹上,大部分的死者都穿著禁軍的服飾,而更一致的是,這些被狙殺而死的禁軍,身上都穿透著數枝羽箭。

  羽箭深入死者體內,將他們狠狠地紮在樹上,地上,場間看著十分淒慘恐怖。

  大東山腳下林子茂密,那條官道被夜色和林子同時遮掩著,已經看不出大致的模樣,只能看見無數的屍體與血水。離山腳愈近,殘留的場景宣示著先前的廝殺愈激烈。

  有火頭燃起,然後熄滅,只有靠近山門處的林子裡還有一些樹木在燃燒,只耀亮了沉默黑夜裡的一角,平伏在地面的焦糊味道漸漸上升,將血腥味與海風的腥味都壓了下去,讓兩邊的軍隊都開始緊張了起來。

  「嗖!」一聲尖銳的破空聲響,一枝長長的羽箭有如閃電一般射出,射中林子邊緣最靠近外圍的一名禁軍!

  那名禁軍握著胸口的長箭,想要拔出來,可是劇痛之下,已經沒有氣力,緩緩地坐了下去。

  便在坐下去的過程中,又有三枝羽箭破空而至,狠狠地紮在了他的身上!

  那名禁軍腦袋一歪,唇中血水一噴,就此死去。

  ***

  山腳下一片安靜,五千叛軍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大東山,對那兩千禁軍發動了最卑鄙最突然的夜襲。禁軍一時反應不及,加之隨御駕祭天,並沒有準備野戰所需的重甲……

  來襲的叛軍是燕小乙的親兵大營,逾五千人的長弓兵神射手,在滄州與燕京境內佯攻而遁,在四顧劍的默許和刻意遮掩下,橫貫了東夷城十六諸侯國,又從澹州北邊一條密道裡穿了出來,用了近二十天的時間,像五千隻幽魂一般封住了大東山。

  大東山沿線的斥候,被叛軍中的高手們紛紛狙殺,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消息——兩千沒有穿重甲的禁軍,被五千長弓手突襲,可想而知,會付出怎樣慘重的代價。

  而令這些禁軍士兵們最憤怒和痛苦的是,來襲叛軍箭手的第一波攻勢,竟然用的是火箭!

  便在那一瞬間,大東山山腳下仿佛同時點亮了數千盞天燈,飄飄渺渺地向著禁軍的營地射去。火箭落地即燃,營地燃燒了起來,林子燃燒了起來,所有的事物都燃燒了起來,勢頭極猛。其時,正是山頂上慶國皇帝一行人所看到的點點火光。

  而禁軍們卻不可能分出心神去救火,因為燃燒的大火,忽然明亮的夜林,將他們所有人的身形都暴露在對方箭手的視野中。雖然禁軍們訓練有素,馬上在第一時間內尋找合適的地形掩護,可依然在緊跟其後的一輪箭雨中付出了兩百多條生命!

  其後便是血腥而乏味的反攻,突營,失敗,圍殲。

  一地屍首,滿山鮮血。

  沒用幾個回合,叛軍便擊潰了禁軍,獲得了初步的勝利,將禁軍的隊伍封鎖在大東山山門左近半裡方圓的地帶。而就在此時,叛軍的攻勢忽然戛然而止,只是偶有冷箭射出,將那些意圖突圍報訊的禁軍冷酷殺死。

  偶爾響起的箭聲,讓這忽然變的死寂的山腳林地,變得更加安靜,死一般的安靜。

  ***

  忽然間,一個渾身血淋淋的人忽然從死屍堆裡站了起來。在這樣一個月夜裡,在這樣的修羅場中,忽然出現這種場景,雙方的軍士都感到了恐怖,只是馬上又麻木了,死了這麼多人,哪裡還會怕屍變?

  燕小乙一手調教出來的親兵箭手手指一顫,十枝箭射了過去,每一枝箭的目標都沒有重複,對準了那個血人身上的某一處,將他渾身上下全部籠罩住,淒厲十足,讓那人根本無法避開。

  這是軍令,嚴禁任何一人突圍,所以來襲的叛軍每射一人,便要保證那人死去,忽然發現有人從死屍堆中走了出來,箭手們下意識地發箭,心想你還不死?

  但誰也想不到,那名血人面對這十餘枝噬魂之箭,竟是根本不在乎,只是順手揀起身邊兩具屍體,將那兩具屍體當作盾牌一樣地舞了起來!

  噗噗噗噗一連串悶聲響起,十餘枝箭枝幾乎不分先後,同時射中那個血人,然而下一刻才看清,原來都只是射在那個血人舞動著的屍體上,噴出無數血水,將那個血人染的更恐怖了一些。

  屍體比盾牌更重,這個血人卻能舞動著屍體,擋住極快速的箭枝,不得說,此人的臂力十分驚人,而眼光與境界,更是令人瞠目結舌。

  叛軍營中似乎有人發令,所以接下來沒有萬箭齊發的情況發生。

  那名血人緩緩放下手中的屍體,咧了咧嘴,似乎是在悲哀什麼,同情什麼,感慨什麼,然後他慢慢地向著山門的方向走去,沒有箭枝的打擾,他走的很平靜。

  他走到山門之下,禁軍中發出一陣雷霆般的歡呼。

  他們不知道這名血人是誰,但他們知道,這個血人是監察院的官員,是跟著范提司的親信,而且是個絕對的高手……在叛軍的第三波攻勢中,這名監察院官員一個人就殺了四十幾名長弓手,直到最後被人浪撲倒,被掩沒在屍體堆中。

  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死了,沒有想到他還活著,在這樣一個恐怖的夜晚,在叛軍隨時有可能將所有禁軍盡數射死的時刻,忽然發現己方有這樣一位強者,足以提升禁軍殘存不多的士氣。

  所以才有那一陣雷霆般的歡呼。

  王十三郎走到被燒的焦黑的山門下,緩緩坐到石階上,接過身旁啟年小組一名成員遞過來的毛巾,擦拭了一下臉上的血水,露出那張明朗的,英俊的面容。

  他咧了咧嘴,露出滿口健康的白色牙齒,望著黑夜裡的那邊,望著叛軍所在笑了笑。

  十三郎,真猛士也,今夜學會用屍首來擋箭,已不算是莽夫了。若范閑在此看見這一幕,一定會做如此慨歎。

  ***

  得得馬蹄微響,叛軍陣營一分,行出幾匹馬來,當先一匹馬上坐著一人,此人渾身上下籠罩在黑衣之中,將面容也遮住了。

  燕小乙的親兵不知這位黑衣人是誰,但只知道燕大都督嚴令,此行戰事,皆由此人指揮。本來親兵們雖嚴守軍令,但心中依然有些不服,但直到穿山越水來到東山腳下,這位黑衣人軍令數出,分割包圍,將禁軍打的落花流水……

  都是很簡單的一些命令,都是很直接的一些佈置,卻極精妙地契合了大東山腳下的地勢與黑夜的環境,這位黑衣人用兵……真真如神。

  事實證明一切,此時場間五千名長弓兵望向那位黑衣人的眼神,除了敬佩便只有畏服。就算先前那讓人不解的忽然收兵軍令,也沒有人再敢置疑。

  黑衣人身材高大,坐在馬上更顯威武,只是可惜被黑衣籠住,看不到他真正的面容,和那些隱在黑衣下的威勢。

  黑衣人遠遠看著山門下那個渾身是血,白齒如玉的年輕人,一道聲音從黑布裡透了出來,十分感歎。

  「壯哉……殺了三次都沒有殺死他,真乃猛士,若此人投軍,不出一年,天下便又多一猛將。」

  黑衣人忽然微笑了起來:「不過大勢已成,匹夫之力,何以逆天?只是有些可惜,再過些時,這位壯士便要死了。」

  他身邊忽然有人歎息了一聲。黑衣人轉頭望去,溫和詢問道:「雲大家可是惜才?」

  歎息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東夷城四顧劍首徒,一代劍法大家雲之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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