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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九


  范閑的心微微收緊,細心聽著陛下說的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將臉轉了過去,淡淡說道:「她于慶國有不世之功,於朕,更是……談得上恩情比天,然則一朝異變,她,以及她的葉家就此成為過往,身遭慘死……而朕,卻一直隱而不發,雖則後有稍許彌補,但較諸她之恩義,朕做的實在很少。」

  范閑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母親逝世之後,皇帝忍了四年,才將京都裡牽涉此事的王公貴族一網打盡,但是……卻留下了幾個很重要的人物沒有殺。如果說是這是復仇,這個復仇未免也太不徹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說道:「朕沒有說過,他們兩人也沒有問過,但朕知道,他們的心裡都有些不甘,對朕都有怨懟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絲自嘲,「可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語,將葉家收歸國庫,將葉氏打成謀逆,是為無情。可要替葉家翻案,那太后將如何自處?還是說……朕非得把皇后廢了,殺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義?」

  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說到此節,話語依然是那般的平靜,沒有一絲激動,讓旁聽的范閑好生佩服。他當然清楚,所謂有怨懟之心的「他們」,說的當然是父親范建以及院長陳萍萍。

  「身為帝王,也不可能虛游四海無所絆……」皇帝平靜說道:「若朕真的那般做了,一樣是個無情之人,而且整個朝廷會變成什麼模樣?朕想,如果她活著,也一定會贊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個強大而富庶的慶國,朕做到了。」皇帝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堅毅的神色,「環顧宇內,慶國乃當世第一強國,慶國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個年頭都要活的快活,朕想這一點,足慰她心。」

  范閑沉默不語。在重生後的這些年裡,他時常問自己,慶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皇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雖然入京之後,對於這一切有了更深切的瞭解,也終於觸碰到皇帝那顆自信、自戀、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認一點,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災,慶國官僚機構效率之高,民間之富,政治之清明,較諸前世曾經看過的史書而言,不知要強上多少倍。

  換句話說,此時的慶國毫無疑問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時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無疑問是明君,甚至是聖君——如果皇帝的標準只是讓百姓吃飽肚子的話。

  「她說朝廷官員需要監督,好,朕還是太子的時候,就進諫父皇設了監察院。」

  「她說閹人可憐又可恨,所以朕謹守開國以來的規矩,嚴禁宦官干政,同時又令內廷太常寺核定宦官數目,儘量讓宮中少些畸餘之人。」

  范閑連連點頭,慶國皇宮內的太監數量比北齊要少多了,這毫無疑問是一件德政。

  「她說一位明君應該能聽得進諫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禦史風聞議事的權力。」

  皇帝越說越快,越出神。而范閑卻是忍不住咬著嘴唇裡的嫩肉,提醒自己不要因為想到朝堂上禦史們被廷杖打成五花肉的屁股……而笑出來。

  ***

  「她說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范閑終於忍不住苦笑了起來。

  慶曆元年改元,而那時的改制其實已經是第三次新政。兵部改成軍部,又改成如今的樞密院,太學裡分出同文閣,後來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連從古到今的六部都險些被這位陛下換了名字。

  慶國皇帝一生功績光彩奪目,然則就是前後三次新政,卻是他這一生中極難避開的荒唐事。直至今日,京都的百姓說起這些衙門來都還是一頭霧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報上好幾個名字。

  如此混亂不堪的新政,如果不是皇權的強大威懾力,以及慶國官吏強悍的執行力,將朝堂扭回了最初的模樣,只剩下那些不和諧的名字……只怕慶國早就亂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來:「你也莫要掩飾,朕知道,這是朕一生中難得的幾次糊塗……只是那時候你母親已經不在了,朕也只知道個大概,犯些錯誤也是難免。」

  范閑心頭微動,暗想母親死後,皇帝還依言而行,從這份心意上來講,不得不說,皇帝在這件事上,還算是個有情之人。

  「在你母親去之前,朕聽了她許多,然而後來卻不能為她做些什麼……」皇帝閉著眼睛,幽幽說道:「所以她去之後,朕把當年她曾經和朕提過的事情都一一記在心上,想替她實現,也算是……對她的某種承諾或是愧疚。」

  范閑歎了口氣。說道:「母親如果還活著,一定對陛下恩情感佩莫名。」

  「不,不是恩情。」皇帝睜開眼睛,平靜地說道:「只是情義。至於感佩,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朕只是想做些事情,以祭她在天之靈,並不奢求其餘。」

  皇帝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她當年曾經用很可惜的語氣說到報紙這個東西,說沒有八卦可看,沒有花邊新聞可讀……朕便讓內廷辦了份報紙,描些花邊在上面,此時想來,朕也是胡鬧的厲害。」

  范閑瞠目結舌,內廷報紙號稱慶國最無用之物,是由大學士、大書法家潘齡老先生親筆題寫,發往各路各州各縣,只由官衙及權貴保管,若在市面上,往往一張內廷報紙要賣不少銀子。

  當年他在澹州時,便曾經偷了老宅裡的報紙去換銀子花,對這報紙自然是無比熟悉,其時便曾經對這所謂「報紙」上的八卦內容十分不屑,對於報紙邊上繪著的花邊十分疑惑,而這一切的答案竟然是……

  老媽當年想看八卦報紙,想聽花邊新聞!

  范閑臉色有些古怪地看著皇帝,強行壓下了將要脫口而出的話語,他本想提醒陛下,所謂花邊新聞,指的並不是在報紙的邊上描上幾道花邊。

  皇帝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說的越來越高興:「你母親最好奇萍萍當年的故事,所以慶曆四年的時候,朕趁著那老狗回鄉省親,讓內廷報紙好生地寫了寫,若你母親能看到,想必也會開心才是。」

  范閑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也記得這個故事。慶曆四年春,自己由澹州赴京都,而當時京都最大的兩件事情,一是宰相林若甫私生女曝光,同時與范家聯姻,第二件便是內廷編修不懼監察院之威,大曝監察院院長陳萍萍少年時的青澀故事。

  海邊的日頭漸漸升高,從面前移到了身後,將皇帝與范閑的影子打到了不時起伏的海面之上,偏生海水也來湊趣,讓波浪清減少許,漸如平靜一般反襯,映的兩人模糊的影子越來越清楚。

  范閑含笑低頭,心想陛下終究也是凡人,正如自己念念不忘慶廟,他也念念不忘澹州,大概這一世中,也只有在澹州的碼頭上,陛下才會說出這麼多的話來。

  而正是這番非君臣間的對話,讓范閑對於這個皇帝多出了少許的好感,多出了更深刻的認識,同時也多出了更多的煩惱。

  他歎了口氣,將目光投向海上,想到心中的煩惱終究是將來的事情,而眼前的煩惱已經足夠可怕了。

  「你在擔憂什麼?」皇帝的心情比較輕鬆,隨意問道。

  范閑斟酌半晌後說道:「膠州水師提督……是秦家子弟。」

  皇帝正式出巡,不知道需要多大的儀仗,即便慶國皇帝向來以樸素著稱,可在防衛力量上,朝廷也下了很大的功夫。陸路上州軍在外,禁軍在內,外加一干高手和洪公公那個老怪物,可稱鋼鐵堡壘。

  而在水路之上,膠州水師的幾艘戰艦也領旨而至,負責看防海上來的危險。范閑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正微眯盯著海面,盯著那些膠州水師派來護駕的船隻。

  皇帝面色平靜,似乎沒有將范閑的提醒放在心上,說道:「朕終有一日會為山谷之事,替你討個公道,然秦老將軍乃國之砥石,勿相疑。你既已調了黑騎過來,百里內的突擊便不需擔心,何必終日不安作喪家犬狀。」

  范閑這才想到陛下另一個很久沒用的身份乃是領軍的名將,一笑領命,不再多言。

  §卷六 第一百零八章 白雲自高山上起

  第二日天濛濛亮,一行隊伍便離開了澹州港。既然是聖駕,陣勢自然非同一般,雖然各式儀仗未出,可是前後拖了近三裡地的隊伍,密密麻麻的人群,拱衛著正中間那輛貴氣十足的大型馬車,看上去聲勢驚人。

  澹州城的百姓們跪在地上,恭敬地向離開的皇帝陛下磕頭,或許這是他們這一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皇帝的機會,身為慶國的子民,誰也不願意錯過。

  范閑騎著馬,拖在隊伍的後方,面帶憂色地看著遠處行走在官道之上的隊伍。他馬上就要隨侍陛下去大東山慶廟祭天,然而他的心中充滿了不安與惘然。

  昨天夜裡,他與任少安私下碰了個頭,才知道原來陛下之所以選擇在大東山祭天,並不僅僅是因為陛下開始想念自由的空氣,當年的相逢,澹州的海風,而是因為……原本最初打算的在京都慶廟祭天,卻出現了很難處理的困難。

  什麼困難?——京都慶廟裡沒有人有資格主持這麼大的祭天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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