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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八


  此時與范閑說話的人,正是大皇子的副手,禁軍副統領大人。范閑與他說話自然要客氣一些,卻不及寒暄,直接問道:「禁軍來了多少人?」

  「兩千。」禁軍副統領恭敬回道:「都在澹州城外應命。」

  范閑點了點頭,心想兩千禁軍,再加上皇帝身邊那些如林高手,安全問題應該可以保障。

  他回頭看了一眼老宅裡隱現一角的二層小樓,微微出神,想到第一次離開澹州的時候,奶奶曾經說過讓自己心狠一些,同時也想到奶奶曾經說過,自己的母親便是因為太過溫柔,才會死於非命。

  范閑更在這刹那間想到了幼年時,奶奶抱著自己說過的那些話,那些隱隱的真相。忽然間,他的心動了一下——然而卻馬上壓制了下來,歎著氣搖了搖頭。

  陛下身邊的洪公公深不可測,五竹叔不在身邊,影子和海棠也不在,自己加上王十三郎,力量並不足夠強大,而且自己遠在澹州,無法遙控京都裡的動向。最關鍵的是……范閑必須承認,直至今日,皇帝老子對自己還算不錯。

  他自嘲地一笑,將這份意淫從自己的腦海中揮了出去。

  禁軍副統領卻不知道他心裡在想著某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以為小范大人是擔心陛下安全,少不得勸說了幾句,拍著胸脯表示了一下信心。

  ***

  澹州的碼頭上,圍觀的百姓早已經被驅逐的看不見了蹤影,來往的漁船也早已各自歸港,整座城,似乎都因為碼頭上那位身穿淡黃輕袍的中年男子的到來,而變得無比壓抑和敬畏。

  只有天上的浮雲,海中的泡沫,飛翔於天水之間的海鷗似乎感受不到這種壓力,依然很自在地飄著,浮著,飛著。

  鳥兒在海上覓食,發出尖銳的叫聲,驚醒了在碼頭上沉思的皇帝陛下。

  他向後招了招手,說道:「到朕身邊來。」

  先前一直在木板碼頭下方看著皇帝身影的范閑,聽著這話,跳上了木板,走到了皇帝的身邊,略微靠後一個位置,向著前方,看著那片一望無際的大海。

  「再往前一步。」皇帝負著雙手,沒有回頭。

  范閑一怔,依旨再進一步,與皇帝並排站著。

  海風吹來,吹的皇帝臉頰邊的髮絲向後掠倒,卻沒有什麼柔媚之意,反而生出幾份堅毅到令人心折的感覺。他的腳下,海浪正在拍打著木板下的礁石,化作一朵雪,兩朵雪,無數朵雪。

  「把胸挺起來。」皇帝眼睛看著大海的盡頭,對身旁的范閑說道,「朕不喜歡你扮出一副窩囊樣子。」

  范閑微微一笑,明白陛下此時的心境,依言自然放鬆,與他並排站著,並不開口說話。

  「朕上次來澹州的時候,連太子都不是。」皇帝緩緩說道:「當日陳萍萍就像洪四癢一樣站在朕身後,你父……范建就像你此時一樣,與朕並排站著,洗沐著澹州這處格外清明的海風。」

  「自從當上太子後,范建便再也不敢和朕並排站著了。」

  范閑微微偏頭,看見陛下的唇角閃過一絲自嘲。

  皇帝微嘲說道:「等朕坐上那把椅子,南征北戰,不說站,便是敢直著身子和朕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范閑恰到好處地歎了一口氣。

  「當日我們三人來澹州是為了散心,其時京都一片混亂,兩位親王為了奪嫡暗中大打出手,先皇其時只是位不起眼的誠王爺。」皇帝淡漠說道:「我們這些晚輩,更是沒有辦法插手其中,只好躲的離是非之地越遠越好。」

  他偏頭看了范閑一眼,說道:「其實和你現在的想法差不多,只不過你如今卻比當年的朕要強大許多。」

  范閑微笑說道:「關鍵是心……不夠強大,有些事情,總不知該如何面對。」

  「想不到你對承乾還有幾分垂憐之情。」皇帝回過頭去,冷漠說道:「不過這樣很好……當年我們三人在這碼頭之上,看著這片大海,胸中卻沒有對誰的垂憐之情,我們想的只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夠活下去……朕時常在想,當日看海,或許也只是在期盼海上忽然出現一個神仙。」

  范閑沉默著,知道皇帝接下來會說什麼。

  「海上什麼都沒有,就像今天一般。」皇帝緩緩說著,唇角再次浮現出一絲笑意,「然而當我們回頭時,卻發現碼頭上多了一位女子,還有她那個很奇怪的僕人。」

  范閑悠悠嚮往說道:「其實兒臣一直在想,當年您是如何結識母親的。」

  皇帝的身子微微一震,被范閑這神來的一聲兒臣震動了少許,才發現這小子竟是下意識裡說了出來,唇邊不由露出一絲很欣慰的笑意。

  然而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說道:「先前與你說過,從沒有人敢和朕並排站著……卻只有你母親敢……不論是做太子還是皇帝,你母親都敢與朕並排站著,看看大海,吹吹海風,根本不把朕當什麼特殊人看待……甚至,有時候會毫不客氣地鄙視我。」

  皇帝自嘲笑道:「她死後,這個世界上便再也沒有這種人了……朕不指望你能承襲她幾分,只是覺著你不要太過窩囊,平白損了朕和你母親的威風。」

  范閑苦笑想著,這是您在撫今追昔,才允許我站會兒,至於威風……還是免了吧,小命要緊。

  「陛下,還是回京吧。」范閑終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略帶憂慮之色說道:「離京太久,總是……」

  見他欲言又止,皇帝冷冷說道:「把你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你不過是想說,怕有人趁朕不在京都,心懷不軌。」

  皇帝看著大海,平靜到了冷漠的地步,輕聲說道:「朕此行臨海祭天,正大光明地廢儲,便是要瞧瞧,誰有那個勇氣和膽量,便是要看看,今日慶國之江山,究竟是誰的天下。」

  §卷六 第一百零七章 浪花自懸崖上生

  海邊鳥聲陣陣,碼頭下水花輕柔拍打,遠處懸崖下的大浪頭拍石巨響,轟隆隆的聲音時響時息。范閑站在木板上,不為陛下熱血言論所惑,認真說道:「萬乘之尊,不臨不測之地,臣再請陛下回京。」

  「京都有太后坐鎮,有陳萍萍和兩位大學士,誰能擅動!」皇帝望著大海,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道:「要奪天下,便要奪那把椅子,首先便是要把坐在椅子上的朕殺了……殺不了朕,任他們鬧去,廢物造反,十年不成。」

  范閑默然無語,心想這位皇帝陛下真是個怪胎,無比強大的自信與無比強烈的多疑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此人自戀到了極點的性格……皇帝想玩引蛇出洞,說不準哪天就死在自戀上,問題是自己可不想做陪葬品。

  「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個人的心是很難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來,不知道是在說自己的兒子,還是自己的妹妹,便在這一句難得的感慨出口之後,他的神色間忽然蒙上了一層疲憊,眉眼皺紋間盡是說不出的累。

  這疲憊不是他在朝堂龍椅之上刻意做出來給臣子們看的疲憊,而是真正的疲憊,一種從內心深處生起的厭乏之意。

  范閑在一旁平靜端詳著皇帝老子的面容神情,心頭不知掠過了多少念頭。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的臉上,看到如此真實而近人的表情。

  然而這種真實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的雲朵一般,只是偶爾一綻,遮住了那些刺眼的陽光,馬上飄散,幻化于瓷藍天空之上。瞬間之後,在皇帝的臉上,再也找不到絲毫的痕跡。

  剩下的,只是萬丈陽光般的自信與堅忍。偶露凡心,那人馬上又回復到了一位君王的角色之中。

  ***

  看著這一幕,范閑也不禁有些感慨,喟歎道:「所謂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裡溫柔相應也罷了,誰知哪一日會不會拿著兩把直刀,戳進彼此的胸口。」

  皇帝明顯不在乎范閑感慨的對象究竟是誰,只是在這種情緒的圍繞之中,回思過往。他望著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說道:「世人或許都以為朕是個無心之人,無情之人,但其實他們都錯了。」

  范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陛下,沒有接話。

  皇帝緩緩說道:「朕給過他們太多次機會,希望他們能夠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時,朕都還在給他們機會,若不是有情,朕何須奔波如此?」

  范閑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錯,來考驗對方的心,細觀太子和二皇子這數年裡的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還是有病?

  「便如你母親……」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似乎覺得飄出雲朵的太陽太過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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