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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二


  他苦笑一聲,緩緩佝下身去,微尖回道:「殿下嚇著奴才了,您是主子,要去拜見太后,怎麼來問奴才?」

  太子苦澀地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推開了東宮那扇大門,只是入門之時,下意識裡往廣信宮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知道姑母已經被幽禁在皇室別院之中,由監察院的人負責看守,那座他很熟悉嚮往的廣信宮……已經是空無一人,可他還是忍不住貪婪地往那邊看了幾眼。

  姚太監在一旁小心而不引人注意地注視著太子的神情。

  太子卻根本當他不存在一樣,怔怔望著那處——他心裡想著,人活在世上,總是有這麼多的魔障,卻不知道是誰著了魔,是誰發了瘋,他想到姑母說的那句話,心臟開始咚咚地跳了起來,是的,人都是瘋狂的,天下是瘋狂的,皇室中人人人都有瘋狂的因子,自己想要擁有這個天下,就必須瘋狂到底。

  因瘋狂而自持,他再次轉過身來,對姚太監溫和地笑了笑,然後關上了東宮的大門。

  依理論,關門這種動作自然有宮女太監來做,只是如今的東宮太監宮女遠遠不及禮制上額定的人數,數月前,整個皇宮裡有數百名太監宮女無故失蹤,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太子知道他們去了地下……現在的東宮雖然補充了許多太監宮女,可是這些新手明顯有些緊張。

  皇宮裡死了這麼多人,自然隱藏不了多久,只是沒有哪位朝臣敢不長眼地詢問,一者這不是他們該管的事情,二者臣子們也是怕死的。

  一路行進,便有宮女太監叩地請安,卻沒有人敢上前侍候著。

  太子自嘲地一笑,進了正殿,然後……

  皺起了眉頭,抽了抽鼻子,因為他聞到了一股很濃重的酒味。一股濃的令人作嘔的酒味飄浮在這慶國最尊貴的宮殿之中。

  殿內的光線有些昏暗,只點了幾個高腳燈。李承乾怔了怔,回復了一下視線,這才看見那張榻上躺著一個熟悉的婦人,屏風一側,內庫出產的大葉扇正在一下一下地搖著,扇動著微風,驅散著殿內令人窒息的氣味。

  那婦人穿著華貴的宮裝,只是裝飾十分糟糕,頭髮有些蓬鬆,手裡提著一個酒壺,正在往嘴裡灌著酒,眉眼間盡是憔悴與絕望。

  拉著大葉扇的是一個看不清模樣的小太監。

  李承乾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但旋即歎了口氣,眼中浮出一絲溫柔與憐惜,走向前去。他知道母后為什麼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也厭憎于對方平日裡故作神秘,一旦事發後卻是慌亂不堪,但她畢竟是自己的母親。

  「母親,孩兒回來了。」

  半醉的皇后一驚,揉著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了面前發年輕人是自己發兒子。半晌後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踉蹌地坐了起來,撲到太子的面前,一把將他抱住,嚎哭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太子抱著母親的身體,和聲笑著說道:「一去數月,讓母親擔心了。」

  皇后的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口齒不清說道:「活著就好,就好……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自從陛下將太子發往南詔後,皇后的心思便一直沉浸在絕望之中。她和皇帝做了二十年夫妻,當然知道龍椅上的那個男人是何等樣的絕情恐怖,她本以為太子此番南去,再回來便難,此時見著活生生的兒子,不由喜出望外,在絕望之中覓到一絲飄忽的希望。

  太子自嘲地笑了笑,抱著母親,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慰了幾句。皇后直到今日還不知道皇帝為何會忽然放棄太子,太子也沒有告訴她實情。皇室中人雖然瘋狂,但在孝道這個方面做的都還算不錯。

  所以太子也不打算告訴母親自己這一路上遇到了多少險厄,多少困難。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幫忙,自己就算能活著回來,只怕也是會就此纏綿病榻,再難複起。

  過了不久,半醉的皇后在太子的懷裡漸漸沉睡,太子將她抱到榻上,拉上一床極薄的繡巾,揮手止住了那個拉大葉扇太監的動作,自己取了一個圓宮扇,開始細心地替皇后扇風。

  不知道扇了多久,確認母親睡熟後,太子才扔下圓宮扇,坐在榻旁發呆,將自己的頭深深地埋入雙膝之間,許久也未曾抬起來。

  ***

  他抬起了頭,臉色微微發白,眼光飄到了一旁,看著這座空曠寂寞的宮殿內唯一的太監,問道:「娘娘這些日子時常飲酒?」

  「是。」那名小太監從陰影處走了出來,極為恭謹地跪下行了一禮。

  看著那太監抬起來的面寵,太子吃了一驚,旋即皺起了眉頭,微嘲說道:「一座東宮百餘人,如今就你一個人還活著了。」

  那太監不是旁人,正是當初的東宮首領太監,洪竹。洪竹面上浮現一絲愧疚之色,低下頭去,沒有說什麼。事情至此,整個東宮的下人全部被皇帝下旨滅口,就他一個人活著,已經說明了所有的真相。

  雖然洪竹從來沒有向皇帝告過密,但他向范閑告過密,而這一切事情似乎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洪竹臉上的愧疚之色並不是作假,他在東宮的日子,皇后與太子對他都算不錯,尤其是皇后對他格外溫和,這些日子裡,他奉陛下的嚴令暗中服侍監視皇后,看著這位國母如何由失望而趨絕望,日夜用酒精麻醉自己,心中難免生起幾絲不忍來。

  太子靜靜地望著他,忽然難過地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當初還以為你是得罪了范閑,父皇才趕你過來,原來……本宮忘了,你終究是禦書房出來的人……那你和澹泊公之間的仇是真的嗎?」

  「是真的。」洪竹低頭回道:「只是奴才是慶國子民,自然以陛下之令為先。」

  太子不知為何,忽然勃然大怒,隨手抓起身邊一個東西砸了過去,破口大駡道:「你個閹貨,也自稱子民!」

  扔出去的東西是他先前替皇后扇風發圓扇,輕飄飄發渾不著力,沒有砸著洪竹,在洪竹發身邊飄了下去,落在了那件太監衣裳的下襟上。

  太子怕驚醒了母后,十分困難地平伏了喘息,用怨恨的目光看著洪竹:「看來陛下真的很喜歡你……知道了這麼大的事情,居然還把你這條狗命留了下來。」

  洪竹叩了兩個頭,有些疑惑問道:「殿下,什麼事情?」

  太子醒過神來,沉默半晌後忽然說道:「如今的東宮早已不是當初,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如果你想離開,我去給父皇說。」

  洪竹的面色有些猶豫,片刻後咬牙說道:「奴才……想留在東宮。」

  「留在東宮監視?」太子壓低聲音譏誚說道:「整座宮裡都是眼線,還在乎多你這一個?」

  事態發展到今天,太子知道陛下終究是要廢了自己的。既然如此,何必還在這隱秘的自家宮內惺惺作態?

  「奴才想服侍皇后。」

  太子沉默了一陣後,忽然歎了口氣,臉上浮現了一絲憐憫的神情,望著洪竹說道:「秀兒也死了?」

  跪在地面上的洪竹身子顫抖了一下,許久之後,有些悲傷地點了點頭。

  ***

  「這幾個月裡,宮裡有什麼動靜?」太子靜靜地望著洪竹,問出一個按理說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

  洪竹沉默了許久,然後說道:「陛下去了幾次含光殿,每次出來的時候都不怎麼高興。」

  太子面帶微笑,心情稍微輕鬆了一些,讚賞地看著洪竹說道:「謝謝。」

  洪竹低下頭,道:「奴才不敢。」

  太子坐在榻邊開始思考。父皇明顯沒有將這件事情的真相告訴太后娘娘,皇帝雖然縱橫天下,無一敢阻,可是父皇這種皇帝,卻依然被一絲心神上的系絆所困擾著。

  比如像草紙一樣的面子,比如那個孝字。

  慶國講究以孝治天下,皇帝他給自己套上了一個籠子。

  李承乾微微握緊拳頭,知道自己還有些時間,父皇要廢自己還需要時間來安排言論,監察院的八處就算想營造出那種風聲,也不是那麼簡單的。

  ***

  「秀兒死了,不知道洪竹是什麼樣的感覺。」范閑輕聲說道:「如果是個一般的太監,或許不會考慮太多,但是我清楚,洪竹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太監。他讀過書,開過竅,所以他講恩怨,重情義……說來說去,秀兒之所以被殺死,是我的問題,是他的問題,是我們兩個人一手造成了皇宮當中數百人的死亡。」

  他皺起了眉頭:「對於陛下的狠辣,似乎我們的想像力還是顯得缺乏了一些。好吧,就算洪竹不恨我,但他肯定恨他自己,這樣會不會有什麼麻煩?」

  他又一次說了聲好吧,然後很難過地說道:「可那幾百人的死亡總是我造成的……是的,我是一個很淡薄無情的人,可是終究不是五竹叔那樣的怪物,心裡還是覺得怪怪的。以前我就和海棠說過,殺幾十人幾百人,我可能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可我不能當皇帝,是因為我還做不到幾萬人死在我面前,還可以保持平靜。」

  「皇帝要廢太子,是我暗中影響的……當然,就算我不影響,這件事情終究也會爆發。」范閑搖了搖頭,「可是現在我又要讓皇帝不要這麼快廢掉太子。為什麼?這豈不是很無聊和荒唐?我究竟是在怕什麼呢?」

  「烈火烹油之後,便是冷鍋剩飯……」他自嘲地笑了起來,「如果太子老二長公主都完蛋了,我就是那剩飯剩菜,就算陛下真的疼愛我,願意帶著我去打下一個大大的天下……可是你也知道,我是個和平主義者,嗯,很虛偽的和平主義者,我不喜歡打仗,我這兩年做了這麼多事情,不就是為了保持現在的狀態嗎?」

  「所以我必須拖一下,至少在我準備好之前,不能讓皇帝進入備戰的軌道,到時候讓老大去領軍,讓我當監軍,殺入北齊東夷,刀下盡是亡魂……這種鐵血日子想起來就覺得難過。」

  「這是潛伏著的主要矛盾,你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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