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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一


  烈酒燒心,燒的燕小乙的心好痛,難道陛下真的對自己如此信任?可是陛下清楚,當年自己只不過是山中的一位獵戶,如果不是長公主,自己只怕會一生默默無聞。

  更何況范閑與自己有殺子之仇。雖然燕小乙一直沒有捉到證據,但他相信,在慶國內部,敢殺自己兒子的,除了陛下,就只有兩個瘋子,除了長公主以外,當然就是瘋狂的范閑。

  陛下總不可能殺了自己的私生子為自己的兒子報仇。這便是燕小乙與皇帝之間不可轉圜的最大矛盾——而燕小乙的凶戾性格,註定了他不會束手就擒,從此老死京都。

  但他也不會率兵投往在北方看戲的北齊君臣,因為那是一種屈辱。

  燕小乙再次端起盛著烈酒的酒杯,一飲而盡,長歎一聲,真真不知如何是好。然後他收到了一封信,而寫這封信的,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一位人物。

  看著這封信,他捏著信紙的手開始抖了起來,那雙一向穩定如山的手,那雙控弦如神發手,那雙在影子與范閑兩大九品高手夾攻時依然如鋼如鐵的手,竟抖了起來。

  ***

  慶國尚是春末,而遙遠南方的國境線上,已經是酷熱一片,四周茂密的樹林都被高空的太陽曬的有氣無力,搭軟在山石之上,而那些山石之上的藤蔓卻早被石上的高溫烘烤的快枯了。

  熱還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密林裡的濕度。南方不知怎麼有這麼多的暴雨,雖然雨勢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可是雨水落地,還未來得及滲入泥土之中,便被高溫烘烤成水蒸氣,包裹著樹林、動物與行走在道路上的人們,讓所有的生靈都變得艱於呼吸起來。

  一行浩浩蕩蕩的隊伍,正懶洋洋地行走在官道上。負責天國顏面的禮部鴻臚寺官員都扯開了衣襟,毫不在乎體統,軍紀一向森嚴,盔亮甲明的數百禁軍也歪戴衣帽,就連圍著正中間數輛馬車的宮廷虎衛,眼神也開始泛著一股疲憊與無奈的感覺。

  正中間的馬車,坐著慶國的太子殿下。

  此時距離他出京已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南詔國的葬禮十分順利,在那位死去的國王靈前扶棺假哭數場,又溫和地與那個小孩子國王說了幾句閒話,見證了登基的儀式後,太子殿下一行人便啟程北歸。

  之所以選擇在這樣的大太陽天下行路,是因為日光烈時,林中不易起霧,而南詔與慶國交界處的密林中,最可怕的就是那些毒霧了。

  太子李承乾敲了敲馬車的窗櫺,示意整個隊伍停了下來,然後在太監的攙扶下走下馬車,對禮部的主事官員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一位虎衛恭謹說道:「殿下,趁著日頭走,免得被毒霧所侵。」

  太子微笑說道:「歇歇吧,所有人都累了。」

  「怕趕不到前面的驛站。」那名虎衛為難說道。

  「昨日不是說了,那驛站之前還有一家小的?」太子和藹說道:「今晚就在那裡住也是好的。」

  那名先前被問話的禮部官員勸阻道:「殿下何等身份,怎麼能隨便住在荒郊野外?天承縣的驛站實在太破,昨夜擬定的大驛已經做好了準備,迎接殿下。」

  太子堅持不允,只說身邊的隨從們已經累的不行了。禮部官員忍不住微懼問道:「可是誤了歸期……」

  「本宮一力承擔便是,總不能讓這些將士們累出病來。」太子皺著眉頭說道。

  便有命令下去,讓一行數百人就地休息,今夜便在天承縣過夜應該能趕得及。那些軍士虎衛們聽著這話,頓時松了一口氣,對太子謝過恩,便在道路兩側佈置防衛,分隊休息。

  眾人知道是太子心疼己等辛苦,紛紛投以感激的目光,只是不敢讓太子看到。這一個多月裡,由京都南下至南詔,再北歸,道路遙遠艱險,但太子殿下全不如人們以往想像的那般嬌貴,竟是一聲不吭,而且對這些下屬們多有勸慰鼓勵,說不出的和藹可親。

  一路行來,所有人都對這位太子殿下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覺得殿下實在是憐惜子民,不僅對於陛下的旨意毫無怨意,竟還處處不忘己等。

  太子領旨往南詔觀禮,這樣一個吃苦又沒好處的差使,落在天下人的眼中,都會覺得陛下就算不是放逐太子,也是在對太子進行警告,或者是一種變相的責罰。然而如今的這些將士官員們都有些納悶,這樣一位優秀的太子,陛下究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

  林間拉起一道青幛,供太子休息。其實眾人都清楚,主要是為了太子出恭方便,雖說一路上太子與眾人甘苦相共,但總不可能讓堂堂一位殿下與大家一排蹲在道路旁光屁股拉屎。

  李承乾對拉青幛的禁軍們無奈地笑了笑,掀開青簾一角走了進去,然而……他卻沒有解開褲子,只是冷靜而略略緊張地等待著。

  沒有待多久,一隻手捏著一顆藥丸送進了青幛之中。

  明顯這樣的事情發生了不止一次,太子直接接了過來嚼碎吞了下去,又用舌尖細細地舔了舔牙齒間的縫隙,確認不會留下藥渣,讓那些名為服侍,暗為監視的太監發現。

  「為什麼不能把這藥提供給那些軍士?」太子沉默片刻後,對著青幛外的那道淡淡影子說道,語氣裡有些難過,「這一路上已經死了七個人了。」

  南詔毒瘴太多,雖說太醫院備了極好的藥物,可依然有幾位禁軍和太監誤吸毒霧,不治死去。

  青幛外的影子停頓了片刻後說道:「殿下,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你了。」說完這句話,王十三郎搖了搖頭,悄無聲息地消失。

  太子蹲了下來,微微皺眉,他知道王十三郎是范閑派來的,但他不知道范閑這樣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究竟是為什麼,不過范閑帶的話很清楚,自己也不需要領他什麼情,只是他有些不喜歡一個高手遠遠綴著自己的感覺,也曾經試探過,讓那個人將藥物全給自己。

  只是他日日就寢都有太監服侍,如果讓人發現太子身上帶著來路不明的藥物,確實是個大麻煩。

  只是身邊沒藥,便不能救人,一想到那些沿途死去的人們,太子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這段日子他表現的非常好,好到不能再好,因為他清楚,父皇是個什麼樣的人。父皇在尋找一個理由,一個藉口廢了自己,如果找不到一個能夠不損皇帝顏面的藉口,父皇不會急著動手。

  父皇太愛面子了,李承乾微笑想著,站起身來,將用過的紙扔在了地上,心想面子這種東西和揩屁股的紙有什麼區別?

  不過確實很需要,至少因為這樣,李承乾還可以再堅持一段時間。他的臉上浮現起一絲倔強的神情,父皇,兒子不會給你太多藉口的,要廢我,就別想還保留著顏面。

  他拉開青幛走了出去,看著天上刺目的陽光,忽然想到南詔國王棺木旁的那個小孩子,微微失神,心想都是做太子的,當爹的死的早,其實還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他旋即想到今夜要住在天承縣,覺得這個縣的名字實在吉利,忍不住笑了起來。

  §卷六 第一百零二章 荒唐言

  過了數月的跋涉,慶國太子李承乾一行人,終於從遙遠的南詔國回到了京都。京都外的官道沒有鋪黃土,灑清水,青黑的石板路平順地貼服在地面,迎接著這位儲君的歸來,道路兩旁的茂密楊柳隨著酷熱的風微微點頭,對太子示意。

  城門外迎接太子歸來的是朝中文武百官,還有那三位留在京中的皇子,一應見禮畢,太子極溫和地扶起二位兄長和那位幼弟,執手相看,有語不凝噎,溫柔說著別後情狀。

  大皇子關切地看著太子,確認了這趟艱難的旅程沒有讓這個弟弟受太大的折磨,方始放下心來。他和其他的人一樣,都在猜忖著父皇為何將這個差使交給太子做,但他的身份地位和別的人不同,加上自身心性淡然,並不願做太深層次的思考,反正怎麼搞來搞去,和他也沒有關係,只要承乾沒事就好。

  而那位在王府裡沉默了近半年的二皇子,則用他招牌般的微笑迎接著太子歸來,只是笑容裡夾了一些別的東西,一絲一絲地沁進了太子的心裡。太子向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李承乾牽著老三的手,看著身旁這個小男孩恬靜乖巧的臉,忍不住在心中歎了一口氣,時勢發展到今日,這個最小的弟弟卻已經隱隱然成為了自己最大的對手,實在是讓人很想不明白。

  他忽然又想到,南詔國那位新任的國主,似乎與老三一般大,他發心忽然顫了一下,牽著三皇子的手下意識裡松了松,只是食指還沒有完全翹起,他便反應了過來,複又溫和而認真地牽住了那只小手。

  太子清楚,自己的三弟可比南詔那個鼻涕國主要聰明許多,更何他的老師是范閑。只是三皇子望向太子的眼神顯得那樣鎮定,遠超出小孩子應有的鎮定,而且一絲別的情緒也沒有。

  幾位龍子站在城門洞外,各有心思。太子微微低頭,看著陽光下那幾個有些寂寞的影子,有些難過地想到,父子相殘看來是不可避免,難道手足也必須互相砍來砍去?

  ***

  太子入宮,行禮,回書,叩皇,歸宮。

  一應程序就如同禮部與二寺規定的那般正常流暢,沒有出一絲問題,至少沒有人會發現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的神情有絲毫異常。只是人們注意到,陛下似乎有些倦,沒有留太子在太極殿內多說說話,完全不像是一個不見近半年的兒子回家時應有的神情,便讓太子回了東宮。

  在姚太監的帶領下,太子來到了東宮的門外,他抬頭看著被修葺一新的東宮,忍不住吃驚地歎了一口氣,那日這座美輪美奐的宮殿被自己一把火燒了,這才幾個月,居然又修復如初……看來父皇真的不想把事情鬧的太過聳人聽聞。

  他忽然怔了怔,回頭對姚太監問道:「本宮……呆會兒想去給太后叩安,不知道可不可以?」

  姚太監一愣,他負責送殿下回東宮,自然是稟承陛下的意思暗中監視,務必要保證太子回宮,便只能在宮中,這等於一種變相的軟禁。只是太子忽然發問,用的又是這種理由,姚太監根本說不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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