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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七


  「南慶乃我朝大敵。」北齊小皇帝皺著眉頭說道:「朕對於慶國子民那些像野獸一樣的心思摸的清清楚楚。就算范閑因為當年葉家之事,對於慶國皇室有不盡怨恨……可是他畢竟是個慶國人,為何要給朕……不,是本朝如此多的好處,難道他就不怕我大齊一朝振蔽,會讓他們南慶難看?」

  司理理聽著這話,也停止了戲謔的思考,陷入了沉默之中。她本是南慶皇族之後,與當世南慶皇廷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才會轉投北齊,可是范閑畢竟是南慶皇帝的私生子,南慶皇帝對他雖說有諸多監視限制,可是短短三年時間,就讓他成為南朝首屈一指的權臣……范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他為什麼會與北齊暗中進行如此多的交易?

  自然不可能是因為自己……司理理自嘲想著,也不可能是因為朵朵,更不可能是因為皇帝陛下。范閑此人,雖然是個好色之徒,但絕對不會因為女色而改變自己的想法。

  她沉默許久之後,忽然心頭靈光一閃,說道:「除非……他從來沒有真正把自己當成慶國的人。」

  說完此話,她搖了搖頭,連自己都不信這話。北齊皇帝的眼裡閃過一道異光後,旋即浮起淡淡失望。

  如果范閑真不當自己是慶國人,那麼將來說不定哪天他真的會來投北齊……范閑如果來投,自然要帶著無數的好處,比如內庫的機密,比如監察院的內部情治,還有他的身份!

  一位慶朝皇子,一位莊墨韓指認的接班人,反慶投齊……這會在天下造成什麼樣的震驚?這會給北齊帶來多大的好處與危險?

  如果范閑真的來投,一向極有雄心的北齊皇帝一定會不顧任何危險接納他……只是他清楚,這種猜測是不可能的。誰都知道的,范閑是地地道道的慶國人,慶國皇帝也不會蠢到逼自己最出息的兒子活不下去,走到最後那一步。

  其實只是這個世界上的人無法理解范閑這個現代人的思維。

  范閑自從在山洞裡說出那句話後,就已經接受了自己是這個時代一人的角色,但他卻沒有太多的家國觀念,因為自幼的生長環境和身周友朋,他當然對慶國的感情更深,但是在他看來,這天下的紛爭,其實只是內部的一種糾葛而已,就像長房打二房。

  像是春秋,像是戰國,跳來跳去也沒有什麼道德上的羞恥感,叛國這種概念,從來沒有存在於他的腦海之中。

  這便是外來人口的獨特心理。

  ***

  沿著上京皇宮清幽的石徑往上方行去,開路的太監宮女小心翼翼地扶持在旁,生怕穿著龍袍的那位年輕男子一不小心摔著了,而後面捧著拂塵淨水瓶的太監們更是踮著腳,低著頭,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北齊小皇帝的臉色不大好看,他自幼最討厭這些奴才圍在自己的身邊,讓自己永世難得放鬆一下,只是宮廷裡的規矩向來如此,他再如何發怒,也不能改變這一點,除非將這些奴才全殺了……可是全殺了又能怎麼辦?

  走到第三層宮殿之旁,一株青樹緩緩垂下它的枝丫,輕柔地搭在黑色的簷角上,相襯而美。小皇帝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心想自己天天在這宮裡行走漫遊,為什麼卻很少注意到這些景象?

  難道是因為天天看的太多,所以習慣性地忘卻?

  他忽而想起海棠曾經轉述過的話,那個南慶的男子在這宮裡學海棠師姑走路……那個男子似乎走的很快活,眼珠子轉的很快,很貪婪,似乎想將這宮裡的一切美景都收入眼底……難道那個男子天生就喜歡這些極美的東西,所以才能寫出那些極美極乾淨的文字?

  北齊小皇帝低下了頭,負著手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來,臉上掛著一層自信的笑容,腳下卻是轉了方向,向著右手方一條山道上行去,那處山道的盡頭,隱約可以聽見流瀑之聲。

  他身邊的太監宮女們唬了一跳,心想陛下不是要去山巔植桂嗎?怎麼又轉向了那邊?只是沒有人敢出聲攔阻,只好沉默地跟了上去。

  山道數轉,來到崖畔一處青台,臺上有一方涼亭。

  北齊皇帝指了指那涼亭,身旁的太監宮女們頓時沖了過去,安置繡墩,點了清香,打掃塵埃。

  皇帝走入亭中,看著亭下溪水,對崖春花,心頭微動,輕聲念道:「拍欄杆,林花吹鬢山風寒,浩歌驚得浮雲散。」

  身旁諸人連拍馬屁:「陛下……」

  北齊皇帝自嘲一笑,想著當年范閑在這個亭子裡,對自己只說了三個字:「好辭句。」

  ***

  「拍朕馬屁,拍的如此漫不經心……范閑,你還是唯一的一個。」北齊皇帝笑了起來,站在欄邊,看著自己天下的大好風光。

  「都撤了,都退出去。」他忽然吩咐道。

  亭內的太監宮女面面相覷,心想山石寒冷,如果讓陛下受了涼,在太后那裡怎麼交待?但他們清楚,如今的北齊已然是陛下的江山,這位陛下年紀雖輕,心志卻是格外堅毅,在沈重死後,陛下力主放了上杉虎于南邊對抗南慶,又主持了朝中幾次大的變動,連大臣們都不敢再以看小孩子的眼光去看他。

  亭內馬上恢復了往常的清靜。

  北齊皇帝站在欄邊深深嗅了一口氣,想到當初范閑的建議,心想這小子說的倒也對。片刻後,他又想到另一椿事情,眉頭緩緩皺了起來,輕聲自言自語道:「范閑,你究竟是怎樣想的呢?」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這天下……究竟是南慶的天下,還是……整個天下?」

  北齊皇帝的眉頭漸漸舒展,隱約察覺到了事態的真相,唇角難得地向上翹起,現出一絲有些怪異的笑容,輕聲說道:「若你來投朕,朕便封你個親王如何?總比你現在這個小公爺要強些。」

  §卷六 第九十九章 歸一

  山亭中的北齊皇帝忽然消散了面上的笑容,回復到獨處時常持的沉默之中。他自幼在皇宮之中長大,父皇初喪時,便面臨了人生最困難的一次考驗,雖然在苦荷國師的強力支持下,太后抱著他度過了此次苦厄,可是如此的發端,註定了他的帝王生涯會非常不順。

  是的,不順有許多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那條,自然是隱藏在他心中,在太后心中,在苦荷國師心中那個永遠不能宣諸於口的秘密。

  為了這個秘密,北齊皇帝付出了太多犧牲,做出了太多有些扭曲性格的改變。他不能和太多的人有親近的關係,不能和自己的姐姐們太過親熱,不能放肆地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十幾年來,他身邊的人從來就沒有變過,洗澡都像是如臨大敵般地嚴密封鎖,後宮裡那幾名側妃依然幽怨著……

  為了分散南慶的注意力,為了讓朝中的大臣們警醒些,他與母后演了那麼多年母子不合的戲碼,真的很辛苦。

  他並不想承擔這些,但既然已經承擔起來了,身為戰家的後代,稟承祖父當年蕩盡天下的雄心與意志,他便要做好自己的角色。

  必須承認,這些年他做的很不錯,沒有人能挑出小皇帝太多毛病。他縱容甚至是暗中誘使上杉虎雨夜突殺沈重,抄沒沈家,將整個錦衣衛牢牢地操控在了皇室的手中。軟禁上杉虎一年削其銳氣,再放虎出押,於南方壓制咄咄逼人的慶國軍隊。於國境之中打壓豪強,於國境之外和范閑勾結。

  一椿一椿手段連出……這兩年北齊朝政在他的打理下,愈發顯得井井有條起來,尤其是江南之事,更是證明了這位小皇帝的深謀遠慮與機心。

  就算江南內庫的主事者不是范閑,想必他也有能力暗中謀取些好處。但是北齊皇帝心裡清楚,好處的層級也分很多種,再如何想像,他當年也沒有想過,可以通過范閑,為自己的朝廷謀取這麼多的利益。

  他輕輕地拍了拍欄杆,看著山澗裡的清清流水,歎息了一聲,輕聲自言自語道:「可是你憑什麼來?憑什麼把那些好處都給朕?」他的唇角泛起一絲冷漠而嘲諷的笑容:「慶國皇帝的私生子……和他父親能有多少區別?」

  在學習成為一位皇帝的歲月裡,北齊皇帝唯一能夠在現實中找到的對象,當然就是南慶那位強大的君主,他知道那位比自己長一輩的同行,是怎樣一個雄心野心共存,卻又擅於隱忍的厲害角色。

  「你終究是會老的,而且已經老了……」北齊皇帝微微皺眉,目光稍轉,望向遙遠的南方,想到最近傳來的南慶京都皇室之爭,輕聲說道:「就算你當年是一頭雄獅,打的大魏分崩離析,打的我大齊苟延殘喘,可你畢竟老了,整個人都透著股腐朽的味道。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繼續這般陰險腐爛下去,將他給朕逼過來。」

  這幾句話似乎是在歎息著歷史的每一個細節,似乎是在增加自己的信心,因為所有人都清楚,慶國那位皇帝再如何敏感多疑混蛋,可是歷史只相信歷史本身,而過往的歷史已經證明了,那位慶國皇帝,才是這三十年來天下唯一的勝利者。

  北齊小皇帝的眼睛眯了起來,唇角微翹,自言自語喃喃道:「朕,希望這次你能活下來,讓朕光明正大地在天下這個舞臺上擊敗你。」

  ***

  他有些看不明白范閑,其實范閑何嘗能夠看清他。

  身為帝王,不論他身體內那顆心是什麼顏色,他首要考慮的當然是自己的皇位與天下,如果范閑與他的關係能夠一直保持著和平與利益互補,北齊皇帝會不惜一切代價滿足范閑的要求,比如海棠,比如范若若的拜師。

  可將來如果范閑威脅到了北齊,北齊皇帝一定會異常冷漠無情地動用手頭的全部力量,將范閑清除掉。

  和情感無關,和國屬無關,和男女無關。

  這世上,只有三種人——男人,女人,皇帝。

  ***

  亭下澗中的流水往山下流啊流,流到最下一層宮殿群側,在山腳下匯成一潭清水,清水的靠西方有一道白石砌成的小缺口,汩汩清水由此缺口而出,卻未曾惹得潭水有絲毫動靜。

  此時在這一潭清水之後的樹林裡,有一大群太監宮女低頭斂聲地等候著,沒有人知道皇帝陛下此時在山腰間的涼亭裡發呆,他們只知道,整個北齊除了皇帝陛下以外最貴氣的兩個人,此時正在潭水之旁發呆。

  一位身穿麻衣,頭戴笠帽,赤裸雙足,看上去像個苦修士的國師苦荷,此時正端坐清潭一側石上,手中握著一枝釣竿。

  而北齊皇太后,這位為了讓自己的兒子穩坐帝位,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心神,忍受了多少擅權亂政之名的婦人,微笑著坐在苦荷大師的身旁,眉眼間盡是安樂恬靜。

  當年戰家從天下亂局中起,強行以軍力繼承了大魏天寶,然而連年戰亂不斷,皇室中不知多少軍中猛將,都在南慶皇帝戾狠兇猛的攻勢中紛紛殞命,待那位戰姓皇帝一病歸天后,整座宮內最後只剩下她與北齊小皇帝這對孤兒寡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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