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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五


  天一道的道門雖然不像東夷城劍廬那般廣納門徒,但是苦荷大師在此清修,自然惹得無數朝聖者前來膜拜。十停留下一停,即便國師收徒再少,但如狼桃之類的成年徒弟總是要收徒的,幾十年下來,道門中人數漸多,到如今已經有了逾百人長年在青山之中修行學習。

  在這些弟子們的心中,當然希望能在山中清修多年,出去匡世濟朝,正如他們心中那位仙子一樣。

  當年北齊聖女海棠朵朵在這座山中,這些松下,清修了不知多少年。海棠朵朵出山之前,便是在那些青黑建築的外圍一個田園中種菜。種出的菜除了自己平日所耗外,都送到了學堂裡。直至今日,還有很多弟子以曾經吃到過海棠親手種的菜為榮。

  在這一年中,海棠大部分時間在遙遠的慶國江南,和那個與之齊名的小范大人呆在一起。這個事實,讓北齊人心生不忿,尤其是青山之中這些天一道的學生們,除了嫉妒與憤怒這些負面情緒之外,最讓這些學生們不高興的是,再也很難看到田園裡那個穿花衣的姑娘了,以往的年月裡,只要看見那個姑娘的身影,眾人的心就會定下來。

  而在海棠離開沒有多久,便又有一位姑娘家住進了那個田園,同時將田園裡的青菜變成了一些能種的藥材。

  這位姑娘家的身份很不一般,她是苦荷祖師新收的關門弟子,代替了海棠小師姑的位置,她住進了海棠的園子,收好了海棠的菜籽……她她她,她是范閑的妹子。

  山中清修的弟子們無比震驚,他們不理解祖師爺為什麼會遠赴南慶再收女徒,更不理解為什麼偏偏要收范閑的妹妹當徒弟。范閑是誰?那可是南慶首屈一指的年輕權臣。

  然而事情已經發生了,山中弟子們沒有辦法改變什麼,只好學會接受,用了很長的時間,才習慣了范家小姐的存在。

  南慶北齊乃宿敵,雖說這兩年一直處於前所未有的友好關係之中,可是根植於人們內心深處的情緒卻是很難消除,所以范若若在青山中最初的日子過的並不怎麼順意,無論走到哪裡,迎接她的都是敵視的目光和背後的議論私語。

  好在這位姑娘家根本不在意這些,加之本身性情冷淡,哪裡會注意到別人的態度。如此數月過去,天一道的弟子們才發現,原來這位小小師姑竟是比自己這些人的態度還要冷淡,不免覺得有些無趣。

  其實范若若對自己在北齊的學習生涯很滿意,她臉上的笑容比在京都已經多太多了,只是北齊人並不瞭解這點,畢竟他們不知道這位范家小姐當年在南慶京都就早有冰山才女的外號。

  范若若的快樂來自於輕鬆的環境與緊張的生活。苦荷國師只是教了她一些入門的天一道心法,贈了幾卷經書,便不怎麼管她,她其餘的時間都跟隨二師兄學習醫術,這也正是她遠赴北齊的目的之一,平日裡就用自己習得的醫術診治一下山下的窮苦百姓,日子過的很充實。

  這位二師兄姓木名蓬。苦荷給自己這些徒兒們取的名字都很有趣,狼桃,海棠,木蓬,白參,都是些植物的名字。人如其名,狼桃就如字面上的感覺一樣,渾身上下充斥著殺氣與棱角,海棠則是溫柔堅強地立在風雨中,木蓬乃是中藥,可想而知若若這位年過四十的二師兄最擅長什麼。

  ***

  范若若拾起葉片,將院旁松葉上的露水接了下來,微微偏頭將水倒入滴水瓶中,有些好奇,為什麼藥方裡要用露水呢?

  她抱著瓶兒出了院門,沿著石階向山上行去,準備進行日常的學習。一路可見一些年輕的天一道弟子,這些弟子們見著抱瓶的姑娘,紛紛側立在旁,行禮問安。

  一方面是因為她不論如何講都是這些人的小小師姑,二來幾個月下來,天一道弟子們知道這位范府小姐性情雖然冷淡,但心地著實善良,不飾虛偽,比南邊那個面相溫柔內心惡毒的范閑要好太多。尤其是這位范府小姐數月不斷,不辭辛苦地下山為百姓看病,更是讓這些後輩弟子們深敬其德。

  范若若微微點頭回禮,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當她爬上了長長的石階,站在了山頂上,停住了腳步,望著山下鬱鬱蔥蔥的景林,忽然伸了個懶腰,啊的大叫了一聲,臉蛋兒上浮著兩團運動後的紅暈,有些興奮。

  她自幼先天營養不足,雖然被兄長調理了一段時間,可是也沒有根本性的好轉,在京都的時節,臉上總是蒼白色為主,今日看她的臉上浮現出健康的紅暈,可以想見在北齊住了一年多,她的身體也好多了。

  體質由心,主要還是心情輕鬆的關係。

  「不用參加無趣的詩會,不用去各王公府上陪那些婦人們說閒話,不用像那些姐妹一樣躲在屏風後看男子,不用天天做女紅……」

  范若若怔怔地望著石階下的山,臉上浮現出一絲快樂的笑容,「這樣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謝謝你,哥哥。」

  ***

  山中除了天一道的心法修行外,也講經書正義,基本上用的是莊墨韓大家當年親自修訂的教程。范若若結束了一個時辰的修行,來到了二師兄木蓬的居室中,恭敬地行禮,然後擇醫術上的幾個疑難問題道出,請二師兄指點。

  木蓬略說了數句,忽然看見姑娘家眼中的安喜神態,微笑說道:「小范大人又來信了?」

  范若若笑著點了點頭,說道:「雖然還沒來,不過數著日子,應該到了。」

  木蓬抓了抓有些蓬亂的頭髮,笑著說道:「如此快樂,想必你們兄妹感情極好。既然如此,何不就在南慶呆著?小師妹,北齊雖好,畢竟是異國。」

  雖然木蓬的地位肯定及不上監察院裡那個老毒物,但不論是行醫還是用毒的大人物,似乎頭髮都有些亂,日常生活有些混,打扮這種事情自然是注意不到的。

  范若若微笑應道:「在哪裡無所謂。哥哥說過,人活一世,總是需要為自己想要的目標做出些犧牲。」

  木蓬詫異問道:「噢?那師妹你的目標是?」

  「救人。」范若若平靜應道。

  「就這麼簡單?」

  「是的。」

  「嗯……」木蓬沉吟片刻後說道:「醫者父母心。可是當初你來北齊之前,只是在南朝太醫院中旁聽了一段時間,為何會有如此大願心?」

  「師兄,不是願心的原因,而是自己想要什麼。」范若若未加思索,平和說道:「哥哥曾經說過一句話,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首要便是要讓自己心境安樂……治病救人能讓我快樂,所以我這樣選擇。」

  人的一生應當怎樣度過?木蓬微微皺眉,歎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心裡卻在想著,那位能夠讓海棠師妹方寸竟亂的范家小子,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

  天色未近暮,范若若抱著空著的滴水瓶走下石階,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細心地打理著園中的藥材。然後她走回寂靜的屋中,開始準備紙筆。屋中的陳設沒有絲毫變化,因為她清楚,這裡畢竟是海棠姑娘的舊居,對於北齊人來說,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一封信安靜地擱在桌上,范若若的眼中閃過一抹喜悅之色,急忙將信紙打開,細細觀看那紙上熟悉的細細字跡。在看信的過程中,她的神情卻在不停變幻著,時而緊張,時而喜悅,時而……淡淡悲傷。

  信是范閑寄過來的,他用了很多氣力將妹妹送到了北齊天一道門下,兄妹二人相隔甚遠,互通信息相當不便,各自于各自所在思念,所以在若若定下來後,范閑便馬上重新開始了每月一封家書。

  童年時,若若很小就從澹州回了京都。自從若若會認字會寫字之後,范閑便開始與她通信。憑藉著慶國發達的郵路,兄妹二人的書信在京都與澹州之間風雨無阻地來往,每月一封,從未間斷,直至慶曆四年范閑真人入了京都。

  不知道寫了多少年的信。

  這些信裡不知蘊藏著兄妹二人多少的情意。

  在信中說紅樓,講它事,互述兩地風景人物,家長里短瑣碎,林林總總,不一而足。而正是通過這些信,范閑成了妹妹在精神方面的老師之一,范若若自幼被這些信中內容薰陶著,心境態度與這世上絕大多數的女子……不,是與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太一樣。

  她依然孝順父母,疼愛兄弟,與閨閣中的姐妹相處極好,但是她的心中卻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一個相對獨立的人格和對自由的嚮往,是那樣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偏生她卻又不能脫離這個世界生活。

  正因為這種矛盾,讓她在京都時,成為一位自持有禮,冷漠拒人的冰山姑娘。只有後來在范閑面前,她才敢吐露真心。所以遠赴異國,清苦生活,這種在貴族小姐眼中異常恐怖的人生,卻讓她甘之若飴,十分快樂。

  這一切的發端,就是信,就是范閑與她之間的信。

  ***

  范若若看著信紙發呆,許久之後淡淡歎了一口氣,眼眶裡有些濕潤。京都那些朝堂上的爭鬥離她還很遙遠,她也相信父親和兄長的能力,所以她並不在意信上寫的那些兇險。只是這一次范閑在信中提到了弘成。

  弘成……

  范若若擦拭掉眼角的淚珠,腦中浮現出那個溫和的世子模樣。他要去西邊與胡人打仗了,會受傷嗎?會回來嗎?

  靖王府與范府乃是世交,范若若也是自幼與李弘成一道長大。她知道對方雖然心有大志,但從本性上來說是個極難得的好人,拋卻那些花舫上的風流逸事不說,對自己也是癡心一片。此次弘成自請出京,一方面是要脫離京都皇子間的爭軋,可她清楚,這何嘗不是自己傷了他後,他的一種自我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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