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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〇


  皇帝點點頭,說道:「知道了。」

  「只是,那名宮女出事之前的當天下午,去廣信宮裡送了一卷繡布,前一天皇后娘娘向東夷城要的那批洋布到了貨,依例第二天便送往各處宮中,並無異樣。」姚太監加了一句。

  皇帝緩緩地將目光從奏章上收了回來,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說道:「知道了。」

  「太子當時在廣信宮。」姚太監把頭低到不能再低。

  皇帝將奏章輕輕地放在桌上,若有所思,沒有再說「知道了」這三個字,直接吩咐道:「讓洪竹過來一趟。」

  ***

  洪竹跪在陛下的矮榻之前,面色如土,雙股顫慄,連身前的棉袍都被抖出一層層的波紋。

  他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的被嚇慘了——本以為小范大人安排的這條線索埋的極深,而且看似與自己八竿子也打不著關係,應該會讓自己遠遠地脫離此事,沒有料到在這個深夜裡,自己竟會跪在了九五至尊的面前。

  皇帝沒有正眼看他,直接問道:「東宮死了位宮女?」

  「是。」洪竹不敢有半分猶豫,為了表現自己的坦蕩與赤誠,更是拼了命地擠壓著肺部,力求將這一聲應的無比的乾脆,然而氣流太強,竟讓他有些破聲,聽上去十分沙啞。

  他答話的聲音回蕩在禦書房內,有些刺耳難聽。皇帝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頭,說道:「聲音小些……將當時的情況說來。」

  洪竹老老實實地將皇后因何想起了那塊玉玦,又如何開始查宮,如何查到那名宮女,誰進行的審訊,宮女如何自殺,都說了一遍。

  皇帝似乎是在認真聽,又似乎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眼光始終落在奏章上,隨意問道:「那宮女撞柱的時候,你可親眼看見?」

  「沒有。」洪竹回答的沒有遲疑,內心深處大喚僥倖,若不是當時皇后娘娘有別事留下自己,這時候答應就斷沒有這般自然了。

  禦書房又陷入了平靜之中,許久之後,皇帝忽然抬起頭來,似笑非笑看著洪竹,說道:「你今日為何如此害怕?」

  洪竹吞了一口唾沫,臉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恐懼與自責交雜的神情,跪在地上一面磕頭一面哀聲說道:「奴才有負聖恩,那宮女自殺的消息沒有及時前來回報,奴才該死。」

  皇帝怔了怔,笑了起來,罵道:「朕讓你去東宮服侍皇后娘娘,又不是讓你去做密探,這等小事,你當然不用來報朕知曉。」

  洪竹點頭如搗蒜,心裡卻在想些別的。一年前,他被一直寵信有加的皇帝從禦書房逐到東宮,在外人看來當然是因為范閑在皇帝面前說了他壞話,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陛下只是借這個理由,讓自己去東宮裡做金牌小臥底,而且這一年裡,自己這個小臥底做的不錯。

  他在心裡安慰自己的怯懦,強打精神想著,就連陛下也不知道自己真正是誰的人,這發些抖又算得了什麼呢?

  皇帝本來還準備開口問些什麼,卻忽然間皺眉住了嘴,轉而說道:「這一年在東宮,皇后娘娘對你如何?」

  「娘娘待下極為寬厚,一眾奴才心悅誠服。」洪竹這話說的很有藝術。

  皇帝笑了起來,用極低的聲音自言自語說道:「為了塊玉玦就死了個宮女,這……也算寬厚?」

  等洪竹走後,姚太監安靜地站在了皇帝的身邊,等著陛下的旨意。皇帝沉默許久後說道:「洪竹沒說假話。那宮女的死看來確實沒什麼問題,只是……」他笑了起來,說道:「只是這過程太沒有問題了。」

  姚太監腦中一震,明白陛下的意思,慶國開國以來,皇宮裡各式各樣離奇的死亡不知發生了多少次,再怎樣見不得光的陰謀與鮮血,都可以塗上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然而……往往當理由過於充分,過程過於自然,這死亡本身,反而值得懷疑。

  「有些事情,朕是不相信的,你也不要記住。」皇帝平靜說道。

  姚太監跪了下來。

  「請洪公公來一趟。」

  姚太監此時隱懼之下,沒有聽清楚陛下的話,下意識回道:「小洪公公剛才出去。」

  皇帝皺眉,有些不悅之色。姚太監馬上醒了過來,提溜著前襟,向門外跑了出去,在過門檻的時候險些摔了一跤。

  ***

  自從范閑三百詩大鬧夜宴那日之後,也正是皇宮近十年來第一次被刺客潛入之後,自開國後便一直呆在皇宮裡的洪公公,當年的首領太監,便變得愈發沉默起來,低調起來,整日價只願意在含光殿外曬太陽。

  但是宮裡朝中沒有一個人敢小瞧他,反而因為他的沉默愈發覺著這位老太監深不可測起來。即便如今宮中的紅人洪竹,其實也是因為他的關係,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就連太后和皇帝,對於這位老太監都保持著一定的禮數。

  然而今天皇帝陛下直呼其名道:「洪四癢,你怎麼看?」

  上一次慶國皇帝這樣稱呼這位老太監時,是要徵詢他對於范閑的觀感,其時洪老太監回答道,認為范閑此人過偽。

  只有在這種重要的、需要洪公公意見的時候,皇帝才會認真地直呼其名。在旁人看來,這或許是一種不尊重,但皇帝的意思卻是恰好相反,他一向以為稱呼洪公公為公公,會讓對方想到身體的隱疾,而直呼對方的姓名,反而更合適一些。

  洪公公微微佝著身子,一副似睡似醒的神情,輕聲回道:「陛下,有很多事情不在於怎麼看,就算親眼看見的,也不見得是真的。」

  皇帝點點頭,說道:「朕這人的性子一向有些多疑,朕知道這樣不好,有可能會看錯,所以請您幫著看看。」

  洪公公恭謹一禮,並無太多言語。

  皇帝沉默許久後說道:「承乾這半年精神一直不錯,除了日常太傅教導之外,也時常去廣信宮聽雲睿教他治國三策。朕有些好奇,他的身子怎麼好的這麼快。」

  雖然說如今皇族裂痕已現,但至少表面上沒有什麼問題,皇帝深知自己的胞妹在權術一道上深有研究,所以往常並不反對太子與長公主走的太近,甚至還暗中表示了讚賞,然而……

  「麻煩您了。」皇帝說完這句話後,便不再看洪公公一眼。

  洪公公慢慢地佝身退了出去,緩緩關了禦書房的門,走遠了一段距離,回首望著裡面的燈光,在心底裡歎了一口氣,對自己說道:「既然知道自己多疑,最後又何必說自己好奇……陛下啊,你這性子應該改改了,慶國的將來,可都在您的一念之間。」

  ***

  後幾日一名太醫暴病而亡。又幾日一位遠房宗親府上的貴人郊遊不慎墜馬。再幾日,京都有名的回春堂忽然發生了火災,死了十幾人。

  在火災發生的當天夜裡,一臉木然的洪公公再次出現在皇帝的面前,用蒼老的聲音稟報道:「老奴查到太醫院,那位太醫便死了。老奴查到宗親府上,那位貴人也死了。老奴查到回春堂,回春堂便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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