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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五


  宮女一怔,心想小范大人此舉明顯是衝動有餘,利害考慮不足,難道長公主是因此而高興?可是看長公主的臉色,明明確實是極為欣賞小范大人的舉動。

  含光殿裡,太后正在摳著念珠碎碎念著什麼,洪老太監佝著身子服侍在一旁,許久之後,太后歎了口氣,說道:「那孩子也算識大體,不容易了。」

  洪老太監微嘶說道:「小范大人不錯。」

  皇宮後方那座清幽的小樓裡,慶國的皇帝陛下一身黃袍,負著雙手,看著畫中那位黃衫女子微微出神,半晌後輕聲說道:「我們的兒子確實更像你一些,很驕傲,並不是我不想讓他回來,只是他不想回來……姓范也好,當年你和亦德曾經以兄妹相稱,就算隨母姓吧。」

  一陣寒冬微風穿樓而入,掀得那張畫微微飄動,畫中黃衫女子的清麗面容稍一扭曲,便像是唇角泛起一絲嘲諷的笑容,似乎是嘲笑皇帝說出來的話,只怕連他自己都不信。

  ***

  大年初一的下午,范閑坐在前往靖王府的馬車上。這是許多年來,范府與靖王府之間的老規矩,年後總要擇一日兩府人聚在一起熱鬧一下,范閑離開澹州三年,也早習慣了自家與靖王府之間古怪的親密關係。

  雖說弘成很淒慘地被禁足一年,這是范閑弄出來的好手筆,但范閑也清楚,這實際上是靖王爺狠手決斷,防止自家王府被拖入奪嫡一事,兩邊府上並沒因為子侄輩的那些戰爭而影響到感情。

  馬車微顛,婉兒出神看著范閑,半晌沒有說話。

  范閑笑了:「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

  「我在想,今天京都裡一定都在議論你。」林婉兒一笑說道:「都在罵你是個蠢貨。」

  范閑笑的更開心了,忽然間又沉默了下來,半晌後看著妻子的雙眼,認真說道:「我能瞞天下人,我不瞞你。」

  林婉兒微微一笑,正視相公的雙眼。

  范閑平靜說道:「其實原因很簡單,只有兩個。第一,我從來都是把自己看成范閑,我是奶奶從小養大的,我不會再接受任何別的姓氏,歸宗祭祖,我一直願意,所以我去做。」

  林婉兒溫柔地靠在他的臂膀上,覺得他的體息很溫和純淨。

  「第二,不論是在江南亮明支持老三,還是在京都裡大殺四方,以至於今天認祖歸宗,我都是在明志。」范閑低頭,看了婉兒圓潤的臉蛋兒一眼,溫和說道:「澹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要想致遠,就必須明志。」

  「明什麼志?明志給誰看?」

  范閑沉默了,想到了皇宮裡與皇帝的那番對話,澹泊公啊澹泊公……

  「我不想當皇帝。」他平靜說道:「當然是給陛下看。」

  林婉兒擔憂地看了他一眼,雖然沒有說什麼,但范閑知道姑娘家早就已經看到了將來,自己有可能面臨,甚至是范府有可能面臨的滅頂之災。

  「逆流而上,不進則退,船傾人亡,這個道理我是懂的。」范閑微微偏頭,「似乎所有的形勢都逼著自己應該去爭一爭,可是皇上卻警告了我,我只好不爭了。」

  他笑著說道:「順流而下,終究還是舒服些,這天底下我沒有幾個怕的人物,可是對你舅舅,我那個便宜老子,還是有些害怕。」

  林婉兒笑了起來,但笑意裡依然有些憂慮:「可是將來呢?」

  「將來?」范閑說道:「陛下至少還能活二十幾年。我用一個不可知的將來的危險,換取了二十幾年的太平,或者說二十幾年陛下的信任,這個買賣,是很划算的。」

  「而且我不能曖昧,必須斬釘截鐵地表現自己的態度與心志,哪怕是站在老三的身後,也不足以說服很多人。」

  范閑揉著自己的眉心,有些疲憊說道:「男女之間可以搞搞曖昧,君臣之間這麼搞,那就容易死人了,我相信陛下一定喜歡我的決斷。」

  他還有句話沒有對妻子說,所謂曖昧,必然是雙方面的,所謂決斷也是互起作用的,今天認祖歸宗,是他向皇帝表示赤誠,也自然是看清楚了……皇帝不想讓他接這個天下。

  這個事實,讓范閑有些放鬆,而放鬆之後,卻多了一絲深深的隱憂,憂不在當下,而在當年,正如陳萍萍在那個夜裡確認的那樣,范閑也終於確認了,天子有疾,有心疾。

  ***

  馬車停在了靖王府的門口,早有各色下人在府外侯著,將范府來的貴客們接入王府之中。

  范閑領著婉兒跟在父親和柳氏身後,邁步而入。

  一眼望去,府中園景依舊,只是湖那邊的白紗卻沒有懸起來,想來也是,今時是冬日怎會掛紗遮光,只是側頭看著身旁溫婉無比的婉兒,范閑依然想起了初戀時的辰光。

  一個有些蒼老恚怒喜悅諸般複雜的聲音響起,把范閑從難得的短暫美好時光中拉了出來。

  「你個小狗日的,還知道來看老子!」

  靖王爺怒氣衝衝瞪著范閑,但那雙瞪的極大的眼睛裡,不知為何,卻流露出了一絲傷感與懷念。

  §卷六 第六十章 記得當時年紀小

  只有湖對面的亭上還殘留了一些雪塊,溫溫薄薄地分成了無數白片,就像給深色的亭子打上了很多補丁。京都雪在臘月二十九便停了,三天內,靖王府內的僕役們早就將湖這面草地上的雪掃的乾乾淨淨。

  只是天寒地凍,草地上自然沒有什麼新鮮嫩活的草尖,有的只是死後僵直著身軀的白草,偏生卻沒有什麼人打理,看上去顯得有些荒敗。

  范閑安安靜靜地跟在靖王爺的身後,往園子的深處行去,眼光卻在靖王爺微佝著的後背上看了兩眼。

  入王府之後,范尚書出面,擋住了靖王爺的汙言攻勢,熱鬧了一番,但連柔嘉和弘成都還沒看見,靖王爺便忽然提出讓范閑跟自己去走走,雖然范閑不清楚王爺這個提議有什麼意圖,但看父親大人暗暗點了頭,便也隨他去了。

  一路行來,園中並無太多景致,就連靖王爺日夜服侍的那幾畦菜地,也是幾攤亂泥而已。偏生靖王行在前方不說話,范閑也只好沉默跟著,一邊打量王爺的背影,思緒卻早飄到了別的地方。

  這位王爺不尋常,史書上也是見過這等自斂乃至自汙的荒唐王爺,可是像這位靖王做的如此乾脆,實實在在對於權力沒有一絲渴望的權貴,實在少見。

  尤其是這一副蒼老的模樣,不知道當年是經歷了怎樣的精神打擊。

  一老一少二人便在菜地邊停住了腳步,靖王爺嘶著聲音說道:「第一回見你,就是在這菜園子裡。」

  范閑想到那個詩會,想到萬里悲秋常作客,想到自己當時滿腦子意淫菜地裡有位語笑嫣然的白衣女子,卻看到了一位農夫……便忍不住笑了起來,應道:「王爺總是喜歡戲耍晚輩。」

  「這京裡的人,不止我一個人種菜。」靖王爺說道。

  范閑一怔,心想這不是一句廢話,京都雖然富庶,但依然有許多窮苦百姓,這些百姓們在院角牆下整治些菜地,補充一下日常的飲食,是非常常見的事情,但是靖王既然這麼說,自然有他的下文,於是他安靜聽著。

  「秦家那個老傢伙也喜歡種菜,只不過他只種白菜和蘿蔔。」靖王爺唇角帶著一絲譏誚說道:「當兵的傢伙,只知道填飽肚子,根本不知道種菜也是門藝術。」

  范閑心頭一驚,細細品咂王爺的這兩句話,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靖王爺走入爛泥一片的菜地裡,雙手叉著腰,看著四周荒敗景致,沉默半晌後說道:「你查清楚,山谷裡的狙殺是誰做的嗎?」

  范閑緊緊地閉著嘴。如今的他,當然知道山谷裡的狙殺是軍方那位老殺神秦老爺子一手安排,問題是,這是如今慶國最大的秘密,除了陳萍萍與自己之外,想來沒有幾個人知道,而靖王爺先談秦老爺子種菜,此時又說到山谷狙殺的事情,難道是在暗示什麼?

  可是……靖王爺常年不問政事,與朝中文武官員們都沒有什麼太深切的往來,他……憑什麼敢說山谷狙殺的事情是老秦家做的?

  只是靖王沒有說明,范閑也不知道自己猜想的是不是正確,而且自己也不可能把秦家的事情告訴對方,因為那涉及一個最深的死間,只得苦笑說道:「朝廷一直在查,院裡也在查,只知道一定和軍方有關,只是那人證已經死了,根本沒有線索。」

  靖王爺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於他的無動於衷,以為這小子沒有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惱火地哼了一聲:「蠢貨!」

  范閑苦笑,心想這種事兒,可不得裝裝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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