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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八


  典吏心中一驚,以為這位爺心裡對於今天的接待工作開始表示不滿意,嚇的背後的汗更多了三層。

  倒是范閑身旁的洪常青知道大人只是忽然糊塗了,不怎麼該在這位官員面前如何稱呼自己的妻子,於是微笑著輕聲說道:「少奶奶可來了?」

  范閑松了口氣,點了點頭,面前這典吏雖然是小官,可是自己也沒有讓對方用少奶奶稱呼婉兒的道理——雖然這名典吏肯定非常願意認林婉兒當奶奶。

  「夫人在府裡呢。」典吏賠著小心說道:「老人家也在府裡……今兒個天氣熱,下官怕老人家心系大人,硬要來碼頭接您,所以還沒敢往府裡報。」

  范閑滿意地點點頭,贊許地拍了拍這名典吏的肩膀,他自己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根本沒有讓黑騎去通知府上,還準備給老人家以及這城中某些人一個驚喜。

  典吏受寵若驚。

  「讓碼頭上的人都散了吧。」范閑笑著說道:「把你小船借給我用用,我呆會兒自己回去。」既然老太太與婉兒都沒有來碼頭,他自然懶得去和那些官員打交道,澹州裡的那些父老鄉親們……日後再說說閒話也不遲。在竹棚子裡一本正經坐著,這種難受的經歷,有蘇州那一次就足夠了。

  不料聽著這話,洪常青與那名典吏異口同聲說道:「這可使不得。」

  洪常青自然是擔心范閑的安全,范閑稍一平靜後微笑說道:「青娃,你跟在我身邊不久,以後記住了,你是監察院的人,對於我的決定,接受就好了……那幾個陛下賜過來的虎衛我甩不脫,你還要纏著我,讓我不得輕閒?」

  話雖輕,意卻重,洪常青苦笑一聲,不敢再多說什麼。

  澹州典吏苦著臉說道:「大人,這旁邊看著沙灘平緩,可是後方全是懸崖峭壁,無處可行……只有從碼頭上岸,您若想踏青遊山,還是待來日吧。」

  范閑站起身來,緊了緊身上的衣服,看著船隻旁邊緩緩向後掠過的峭壁。

  看著那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礁石,不由滿足地歎息了一聲,說道:「這位大人,安之自幼在澹州長大,難道還不知道回家的路?」

  ***

  澹州不大,這幾十年裡卻出了位戶部尚書,出了位陛下的乳母,就已經足夠光彩,如今又多了一位欽差大人……而且欽差大人在這裡一直生長到十六歲,所以這兩年裡,澹州的百姓們無不為之而感到激動與興奮,便是與鄰州的人們來往時,也多了幾絲底氣與自豪。

  今日監察院黑騎到碼頭上佈防,百姓們雖然心中害怕,卻也是猜到這位大人物是要回鄉了,自然都圍了過來,準備看看那位漂亮的像姑娘家似的伯爵府少爺,在京都這兩年模樣變了沒有。

  一位抱著個籃子,籃中擱著雞蛋的大嬸嘀咕道:「年後就說要回來,結果回來的卻不是真人兒,這回應該是真人兒了吧?」

  旁邊一人笑著說道:「還能不是真人?沒看三殿下和范夫人都回來了?」

  又有人興致勃勃說道:「也不知道范少爺樣子變了沒?要說他去京都的時候,這澹州城裡不知道哭腫了多少家小姐的眼睛。」

  那大嬸哈哈大笑道:「這樣子怎麼能說變就變的?」

  「我看未必,連這親爹都能說變就……」

  馬上這位不知名人士被激動的群眾拖到小巷裡去暴扁去了。

  在稍稍的尷尬與沉默之後,圍在碼頭上等待范閑的澹州百姓們漸漸將閒聊的話題轉回到范閑的本身以及當年的故聞之中。

  「還記不記得以前每次來卷子風的時候,范少爺總喜歡站在他家那個院子頂上喊大家收衣服?」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那些年齡與范閑相近的年輕人也不由想起了當年的很多事情,那時節的范閑只是個伯爵府的私生子,偶爾還會和這些小孩兒在街上胡鬧一番,只是隨著年紀漸大,身份相異,卻早已成為了兩個世界的人。

  年輕男子們的眼中有的只是羡慕與一些複雜的情緒,其中一人小聲音說道:「我還聽過欽差大人講故事。」

  他說話的聲音很小,而且說的內容大概也沒有人信,所以大多數人都下意識讓耳朵過濾了這句話。見人群沒有人理會自己,那個年輕人苦惱地說道:「是真的……我還記得是個挖寶貝的故事。」

  依然沒有人理他,那位提著雞蛋的大嬸興趣十足說道:「說來咱們這位范少爺,還真與別人大不一樣,打小的時候就聽話懂事,還有幾樁怪事……就說他和伯爵府裡的丫環們上街時,啥時讓那些丫環提過東西?嘖嘖,這主人家當的,才叫一個和藹可親呢。」

  碼頭上議論紛紛,內容不一而足,不多時,澹州知州領著官員們也趕到了。

  這時,他們急喘吁吁地整理著官服,看著馬上就要靠岸的白帆大船,在心裡松了一口氣,心想千趕萬趕,終於還是趕到了。

  只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欽差大人不在船上。

  澹州典吏走下梯子,迎著知州要吃人的目光,哭喪著臉說道:「大人半途就下了,這時候應該已經回府了。」

  知州大吃一驚,瞪了他一眼,心裡急著想去伯爵府,卻一時不敢離開,因為欽差大人雖然下了船,可船上還有一干官爺要自己招呼著,在這些范閑心腹的面前,他可不敢太過於拿派。

  圍觀的群眾們聽著這話,忍不住齊齊喊了一聲,旋即長籲短歎起來,口氣中滿是可惜。

  洪常青穿著監察院的官服,帶著一眾監察院密探下了船,看著碼頭上的人群。人群被這道冷冷目光一掃,頓時住嘴不言。不料洪常青堆起溫和的笑容說道:「提司大人心疼諸位鄉親在碼頭上被曬,所以想出了這麼個不得已的法子,日後自會出來與諸位鄉親見面。」

  他又轉身與知州大人見禮,親切說道:「大人實在是不想驚動地方,所以心意俱領了,還是請知州大人帶著諸位先回吧。」

  ***

  澹城外不遠的懸崖峭壁之上,正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奮力向上攀爬著。奮力這個詞或許用的並不恰當,因為那個與石壁一襯只是個小白點的人,往上爬的十分輕鬆,足尖微蹬,手指微曲,整個人的身體貼服著濕滑的石壁,如流動的曲線一般往上前行,根本看不出來有些許吃力。

  這人似乎對這一片人跡罕至,滿是鳥巢與青蘚的石壁分外熟悉,所選擇的道路也是無比精確,便是落手落足處也沒有絲毫猶豫,就像是他知道何處石下有處突起,何處縫隙中可以落腳一般。

  不用多說,這人自然就是脫離了白帆大船的范閑。

  他童年的時候,便開始在五竹的監護下爬崖,一直到十六歲,足足有十年的辰光,他都是花在這道懸崖之上,當然對這裡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的有如自己的掌紋。

  有兩年多的時間沒有爬過了,范閑平伏著自己的呼吸,親近著久違了的石崖,久違了的海鳥與泥土,向上攀登著。

  沒有花多少時間,他已經站到了最高的懸崖之上,俯看著腳下的海浪拍石,遠處的澹州城景。

  他回身,有些意外地看到了一大叢盛放著的小黃花,除了花更盛了些之外,這崖頂上的一切,似乎都和兩年前沒有絲毫變化。

  范閑歎了口氣,坐了下來,兩隻腳擱在險兀高崛的懸崖邊上一蕩一蕩著,心裡浮現出淡淡憂意與想念。

  五竹叔不在這裡。

  §卷六 第二十一章 榮歸(二)

  海風吹在范閑的臉上,讓他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在這懸崖峭壁之上沉默而坐,他將重生之後的所有故事,都在自己的腦子裡面過了一遍,這不僅僅是因為想到了五竹叔的關係,也是因為這熟悉的崖頂,讓他有所感觸。

  若干年前,便是在這崖上,還是個小小少年的范閑,當著五竹的面發下了自己的三大願。

  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寫很多很多的書。

  過很好很好的生活。

  而五竹叔總結為:范閑需要很多很多的女人,找很多槍手,很多僕人,於是需要很多的金錢,便是權力,故而二人往京都去。

  ***

  時至今日,范閑的第二次人生中已經有了許多的異性經過,雖然留下來的並不多,只是還沒有子息,不過他並不著急,槍手他沒有請,但紅樓夢也快寫到斷尾的地方了,殿前抄詩,遇美抄詩,毫無疑問,他自己成長為了這個世界中最大的槍手。

  至於金錢與權力,范閑也獲得了許多許多,可是……很好很好的生活?

  他皺著眉頭,搖了搖頭,人總是不知足的。

  回憶與總結並沒有花他太多的時間,確認了五竹叔沒有在懸崖之上,他很幹脆利落地卷起褲腿,沿著那條熟悉的崖間石徑,像只鳥兒一樣掠了下去。

  之所以回到澹州,不急著去見奶奶,而是來到懸崖,是因為范閑一直在擔心五竹。雖然過往這半年裡,他在人前人後並沒有流露出一絲的焦慮——當然,沒幾個人知道五竹的存在——可在他的內心深處,卻是十分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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