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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二


  范閑看著這些小妮子們搖了搖頭,心想著自家院裡都議論成這樣,還不知道外面傳的如何不堪,不過他也是位心性疏朗之人,更懶怠在意別人如何腹誹,緩緩說道:「夜深了,都去睡吧。」

  丫環們吐了吐舌頭,又行了一禮,趕緊整理衣衫,悄無聲息地回了各自廂房。

  只有梁點點與瑪索索被范閑喊了下來。

  范閑盯著梁點點那張清麗之中自然流露著媚意的臉,半晌沒有開口說話。

  梁點點心間微喜,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反而是刻意嫋弱著,怯生生地半低著頭,把自己最美麗的一面展現出來。

  當年京都范林聯姻,市井傳言中,范閑對於那位病妻著實是疼愛有加,便可知道這位小范大人乃是位重情之人,在一應閨閣之中,范閑乃是姑娘們的夢中情人,梁點點雖自幼成長於花舫也不例外,只是多些不怎麼令人舒服的機心與考慮。

  梁點點對於自己的容貌極有信心,心想少奶奶生的遠遠不如自己,便能得到小范大人疼愛,只怕這男子是喜歡憐惜人,所以刻意擺出這副模樣來,而且抱月樓蘇州分號開業後,小范大人一直沒讓自己接客,想來也是對自己有幾分意思……

  感受著范閑一動未動的目光,梁點點喜意漸盛,含羞低著頭,一言不發。

  站在范閑身後的桑文看著這一幕,唇角泛起一絲厭惡的笑容。

  范閑忽而開口說道:「每個人,都有讓自己活的更好的權力,所以我對你的想法並不反感。」

  梁點點愕然抬頭,對上了范閑那毫無情緒的目光,這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心頭一悸。

  范閑繼續冷冷說道:「不過,我不喜歡。」

  梁點點羞愧襲身,根本不敢說什麼。

  「沒有人天生就是要服侍人的,你若不願意在抱月樓做,讓桑掌櫃把你轉成清籍,把銀子掙回來了,自然放你出樓。」范閑盯著她那張美麗的臉頰說道:「桑文,給她收拾行李,換個地方住。」

  桑文一怔,渾沒料到提司大人竟是如此毫不憐香惜玉,卻也不敢多說什麼,帶著眼有淚光的梁點點入宅收拾去了。

  此時園中,就只剩下了范閑與瑪索索兩個人。

  瑪索索忽然輕聲開口說道:「大人,索索是不是也要出府,免得汙了這園子裡的清靜?」

  范閑唇角微牽,苦笑了一聲,看著這位胡族公主碧海一般的眼眸,挺直的鼻樑,深刻而美麗的面部,輕聲說道:「住著,不多言,不多問,我很喜歡你,日後若有機緣,我幫你。」

  瑪索索微微吃驚,抬頭看著范閑,似乎沒有想到對方竟然將所有的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更流露出了那等意思,不由感激說道:「多謝大人。」

  范閑平靜說道:「不謝,我本來就喜歡站在冰上看世界。」

  ***

  回到屋內,思思已經備好了熱水。洗罷臉,將雙腳伸入熱水之中,范閑滿意地歎了一口氣,旋即閉目,開始依照海棠傳授的法門,用涓涓細滴修復著今天被葉流雲劍氣所傷的經脈。自幼長大,他修行的法子與世人都不相同,正兒八經的冥想過程對於他來說,就像是打瞌睡一般簡單。

  不知道眯了多久,眼簾微啟,真氣流轉全身,發現已經舒服多了,又發現屋內一片安靜,不免有些異樣。

  往側方望去,才發現思思已經俯在書案上睡著了,大概是白天擔心了太久,晚上又等了太久,姑娘家困的有些不行。

  范閑笑了笑,也不喊醒她,自己扯了毛巾將腳上的水擦乾淨,輕輕走到她的身後,把自己的袍子披到了她的身上,擔心她會著涼。

  在思思的身後站了一會兒,看著姑娘家潔白後頸旁的絲絲亂髮,他無由一歎,想起當年和思思在澹州抄書的時節,那是何等的輕鬆快活自在,全無外事縈懷,只有豆燈一盞,硯臺一方,禿筆一枝,嬌侍一人,二人並坐抄襲石頭記,雖無脂批,但那點點娟秀字跡,亦有真香。

  他想了想,右手輕輕按上思思的後頸,替她揉了揉,在幾個穴道上微施真力,幫助她調息身體,催她熟睡之後,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了起來,擱到了床上,拉上薄被蓋好,這才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臉蛋兒,趿拉著鞋子走出房去。

  關門的瞬間,他似乎看見了熟睡的思思臉上露出了一絲安全而愜意的笑容。

  ***

  披著衣,趿拉著鞋,聳著肩膀,范閑毫不在意形象地在華園裡逛著,似乎想借這四面微拂的夜風,吹拂走自己內心深處的鬱結。鹽商楊繼美送的華園雖華美,只可惜卻無法清心。

  他的心頭壓了太多的事情,五竹叔不在身邊,婉兒不在身邊,真是無處去訴,無處去論,無處去發洩。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在江南做事會如此之急,如此不惜一切地進行著大扭轉。包括他的朋友,他的下屬,他的敵人,他的親人在內……的所有人,似乎對范閑都有一種錯誤的判斷。

  而這種判斷卻是范閑最為憤怒的。

  所有人都認為范閑在涉及到權力的鬥爭中可以做到無情,所以眾人有意無意間,就把他與長公主之間那千絲萬縷的聯繫給遺忘了,只等著看他如何將信陽踩在地上,卻沒有想到,范閑不僅要踩,而且要踩的漂亮。

  范閑對長公主無絲毫之情,但他對婉兒情根深種,而婉兒,畢竟是長公主的親生女兒。

  所有人都忘了這點。

  所有人都故意忘了這點。

  范閑很憤怒,很陰鬱,雖然他已然暗中做出了安排,可依然憤怒。

  如果有一天,長公主真的死在了自己的手上,婉兒怎麼辦?

  ***

  無處訴,無處訴。

  范閑不能停下腳步。

  在官場上,在江湖上如此,在華園裡也是如此。他跨著步,繞過寂清的池塘,行過冷落的長廊,純粹是下意識裡,沿著那條熟悉的石徑,走到了華園最後方那個安靜的書房外。

  他抬頭看著那扇門,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來,怎麼又走到了這裡?

  世說新語中,王獻之居山陰,因思念戴安道故,冒雪連夜乘舟而訪載。晨光熹微時,王至戴家門前,未敲門轉身便走。僕人大奇,王說:「吾乘興而來,興盡而去,何必見戴?」

  范閑沒有這種彆扭的名士風度,也不喜歡玩心照不宣,更不齒于徐師二人的做作,他既然來了,便明白自己已經習慣了在面臨真正的心境困局時,會來找她商量,尋求一個法子,至少是能安自己心的法子。

  所以他抬步上石階,輕推月下門。

  書房沒上閂,這半年來,她一直就住在裡面,安安靜靜地,一個人遠遠住在華園的僻靜處。

  海棠早已在他來到門前時就醒了,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身上披著一件花布衫子,坐在床頭,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書房裡沒有點燈,只有外面的淡淡月光透了進來,但以他們兩人的境界,自然將屋內一切,將彼此臉上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

  夜有些涼,范閑搓了搓手,反身將門關上,趿拉著鞋子走到了海棠的床邊,毫不客氣,掀開錦被一角,鑽了進去,坐在了床的另一頭,與海棠隔床相望。

  被窩裡很暖和,沒有什麼香氣,有的只是一片乾淨溫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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