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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七


  將將因為敘舊這種事情稍顯緩和的樓中氣氛,頓時又冷冰了起來,緊張了起來。

  「你在京都,有那些費心費神的可憐人替你操心。我且不論。」葉流雲就這樣直直地坐在桌旁,整個人像那東山之松一般倔耿而不屈,「你下江南,江南多事,多少人因為你的巧手善織而死去?」

  范閑眯著眼睛,心頭無比惱怒,壓低聲音說道:「莫非我不下江南,這江南的人便不會死了?內庫裡的王八就不再是王八,明家一窩爛鼠就變成錦毛鼠?」

  他輕蔑笑道:「老人家,先前說過不要用先母的名義來壓我,這時候再添一句,大義的名份對於我也沒有什麼效果。」

  葉流雲面色不變,不知其喜怒,只聽他靜靜說道:「殺袁夢一事,那宅中丫環僕婦你盡數點昏,看似猶有三分溫柔,可這些昏迷之人,事後卻被蘇州府盡數擒去殺了滅口。」

  他溫柔看著范閑的雙眼,繼續說道:「你離開的時候,應該就會猜到在監察院的壓力下,那些無辜的人,只有死路一條。你不殺無辜,無辜因你而死。」

  「我只需要承擔我應該承擔的責任。」

  范閑嘴裡用前世某教練的無恥話語淡淡應著,心裡卻是湧起大震駭!

  當然不是因為那些無辜的人因為自己死亡的緣故,雖然這也讓他的心裡稍微黯了一下。這種大震駭來自于葉流雲的話語,那話語裡似乎隱約透露出……自己入宅殺人的細節,對方清楚知曉。

  范閑盯著葉流雲的眼睛,不知道這位大宗師究竟知道多少,如果對方知道自己已經學會了四顧劍,那便慘了……這是范閑的秘密之一,一旦被京都陛下知曉,整個監察院都會因為影子與懸空廟的事情被踩倒在地。

  對方完全可以用這個來要挾自己,但是看葉流雲的神情,似乎並不知道細節。

  可是為什麼葉流雲諸事不提,卻偏偏要提那個毫無輕重的袁夢?

  范閑眼中閃過一道厲光,馬上回復平靜,放棄了殺人滅口的念頭——今日之狀況較諸往時不同,往日自己為刀,世人為魚肉,今日卻是自己在砧板之上垂死掙扎,想殺死面前這個竹笠客,在五竹叔養傷期間,基本上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所以……范閑一拍桌面,大怒吼道:「成大事不拘小節!若不雷霆一擊,仍讓江南若往年一般,明家要害死多少人?那些海盜還要殺死多少人?國庫的虧空你給我填回來?」

  不等葉流雲回話,他那犯嫌的手指尖又伸了過去,極為大膽無禮地戳著葉流雲的鼻子,罵道:「還有那個君山會,難道比我乾淨?你是什麼身份的人……怎麼好意思放低身段給他們做事,您是我朝宗師,不站在我這邊,憑什麼站在那邊?」

  最後一句話巧妙一轉,直指人心。

  葉流雲眉頭微皺,緩緩說道:「君山會,本就不是你想的那般。」

  范閑嘲笑道:「我當然明白,您是高高在上的大宗師,可是終究還是個人,總是需要享受的。行於天下?浪跡天涯倒是快活,可是若日曬雨淋著,哪裡有半點瀟灑感覺?每至天下一州一地,若有人應著,服侍著,崇拜著……您自然是快活了,而能用整個天下都供奉著您,除了那個君山會,還有誰能做到?」

  葉流雲微笑望著他,似乎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能如此簡單地瞧出自己與君山會的關係。

  事情本來就是這般簡單,苦荷有北齊供奉,四顧劍有東夷城供奉,皇宮裡那位自然由慶國供奉,可是堂堂葉流雲呢?行於天下不歸家,吹海上的風,撫東山的松,渡江遊湖,所有的這些,總是需要有人打理,有人照應的。

  大宗師也要吃飯,也要住客棧,尤其是這種地位的人,肯定不喜歡一應俗套的馬屁,願意住在幽靜的園子中,和一些隱于山野的孤客打交道?

  園子是要錢的,進山訪友也是需要盤纏的,旅行,環游世界,其實是最奢侈的一種人生。

  總不能讓堂堂大宗師去當車匪路霸。

  范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冷笑著說道:「可是您的孝子賢孫與君山會的關係就沒這麼簡單了……要在本官的手下撈人,可不是那麼簡單。君山會為您保著這雙娘們兒一般的手,難道您就打算用這雙手為君山會把天穹撐著?」

  說話間,他的目光有意無意落在葉流雲扶在桌旁的那雙手上。

  那雙手有若白玉,沒有一絲皺紋,渾不似老人的手,而像是從不見陽光,只知深閨繡花鳥的姑娘家雙手。

  這是許多年前,葉輕眉推五竹入慶國京都,五竹與葉流雲第一場大戰後,葉流雲棄劍而散手大成的跡象,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絲毫變化。

  葉流雲聽著范閑將自己的雙手形容成娘們兒,靜若秋水的雙眸漸有沸騰之意。

  ***

  談判的關鍵在於掌握對方的情緒,哪怕對方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宗師,所以范閑初一發現葉流雲心中真正的怒意將要勃發時,馬上將話風一轉,緩緩說道:「黑騎動手的時間,應該還有一會兒……如果您真是在意那園子裡的孝子賢孫……是不是應該把周先生給我了?」

  葉流雲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似乎是在嘲笑他,又似乎是在看著一個無知的黃口小兒:「這時候又願意接受我的條件?」

  范閑微低眼簾,心裡卻是咯噔一聲,他本來想著,葉流雲既然不怕辛苦提溜著君山會的帳房先生到了抱月樓,當然是打著用周先生換君山會裡葉家後人的打算。

  難道,對方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

  「我從來不接受被人脅迫下的……任何條件。」

  他抬起頭來,寧靜的雙眸很有誠意地看著葉流雲那張古拙的面容:「但這並不代表,我不願意和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輩達成某種協議。」

  葉流雲聽到此時,終於有些動容了,歎息著說道:「果然無恥……」

  范閑微笑道:「您以武力脅迫人,我以人命脅迫人,若說無恥,其實差不了太多。」

  葉流雲緩緩地站了起來。

  范閑心頭大凜,面色平靜,複又打開那把已經汗濕變形的可憐扇子,胡亂搖著。

  葉流雲看著他手中那把扇子,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看出來這個年輕人內心深處的真實緊張。

  ***

  「不要以為,你瞭解所有的事情,你可以控制所有的事情。」

  葉流雲如此說道。

  「不然,總有一天,你會死的很可惜。」

  葉流雲歎息道。

  「你是聰明人,但是不要過於聰明。」

  葉流雲教訓道。

  ***

  「你應該知道後面的事情怎樣處理。」葉流雲緩緩低頭,任由那張竹笠帽遮住自己古拙的面容,倒提粗布縛住的長劍,走到欄邊,反手提住周先生的衣領。

  此時的范閑終於感到了一絲無助與迷茫,堂堂葉流雲,如果不是來送周帳房給自己,又怎麼會屈尊與自己談這麼半天?

  葉流雲回首,眸中煙霧漸盛,一道輕緲卻又令人心悸的無上殺意震懾住了范閑的身體,他最後緩緩說道:「提把劍,不是冒充四顧劍那個白癡,你這小子或許忘了,我當年本來就是用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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