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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一


  范閑半閉著眼睛坐在太師椅上,享受著身後思思溫柔的按摩,手指隨著園內亭中那位清曲大家的歌聲敲打著桌面。

  在他的下手方,那位膽大無比,敢單身入園找欽差大人要公道的方廷石,正在翻閱著什麼東西,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嘴唇微抖,似乎被上面記載著的東西給震住了。

  范閑緩緩睜開雙眼,說道:「此乃朝廷機密,只是有許多不方便拿到蘇州府當證據,有許多已經是死無對證,有許多牽涉到朝中貴人,本官也不可能拿來正大光明地戳破明園的幌子……不過,你既然有膽量拉起一票學生來尋公道,想來也不是蠢貨,看了這麼多東西,明園之事究竟如何,你自己應該有個獨立的判斷。」

  方廷石手中拿著的,便是監察院這半年來對明園暗中調查的所得,包括東海島上的海盜,明蘭石小妾的離奇死亡,夏棲飛與明家的故事,明家往東夷城走私,四顧劍陰遺高手入江南行刺范閑……一筆一筆,記錄的清清楚楚,雖然正如范閑所言,這些條錄,因為缺少旁證的關係,無法呈堂作為證據,但方廷石心裡清楚,這上面寫的一定都是真的。

  他捧著案卷的雙手在顫抖,說道:「可是……不應該是這樣。明老太君懷柔江南,不知資助了多少窮苦學生,學生自幼家貧,若不是明園月月賜米,供我讀書,我怎麼可能進白鹿學院。」

  他雙目微紅,怒視著范閑說道:「欽差大人,學生今日敢進園,便沒存著活著出去的想法,學生根本不信這上面記的東西,監察院最能陰人以罪……」

  范閑冷冷地看著他,根本不接話。

  方廷石自己也說不下去了。

  「我自接手監察院以來,何時還有羅織罪證陰人構陷的事情?」范閑譏諷說道:「至於你,身為學生,便當有獨立判斷的能力。不以人言,不以眼見,只需看這多年來的狀況與你自己的腦子。」

  「當然,你們本來就沒腦子。」范閑痛斥道:「你們要有腦子,就不會被別人勸唆著來圍華園。這是哪裡?這是欽差行轅,這是皇子行宮,本官便是斬了你們三百個人頭,也沒有任何問題,最後是你們死了,本官名聲也沒了,盡好了那些陰私枉法的不法商人。」

  他氣得不善,指著方廷石鼻子罵道:「盡是一幫蠢貨,也不知道這麼多年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

  發怒是偽裝的,因為范閑知道,這些學生們最吃這一套。

  果不其然,方廷石訥訥說道:「欽差大人教訓的是……」他轉念想到,欽差大人非止沒有出手鎮壓學生,反而請自己入府,其心果然誠明,開口苦笑說道:「大人胸懷坦蕩。」

  范閑閉著眼睛搖搖頭:「我的胸懷說不上坦蕩,只是你們都還年輕,我不願意用那些手段……至於今日能容你們。」

  他忽然睜開眼說道:「你應該知道,我范門四子是哪四個人。」

  范門四子,侯季常、成佳林、史闡立、楊萬里,都是當年春闈案後,一躍則起,眾所周知范閑的門生。

  方廷石點點頭。

  范閑笑了起來:「我這四位學生年紀比我都大,不過也都稱本官一聲老師。要說季常當年,也曾在江南鬧過事,便如你今日這般。」

  方廷石微微一怔。

  范閑最後說道:「非是惜才,或許是看著你,有些念舊了。」

  待方廷石退出去之後,思思皺眉說道:「少爺,這些人太不知好歹,你怎麼還……」

  「還這麼客氣?」范閑搖頭說道:「名聲確實不重要,不過學生這方面還是要顧忌一下,將來這些人中舉之後,都是要入朝為官的,我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殿下考慮考慮。」

  思思又道:「此事便這麼罷了。」

  范閑的唇角泛起一絲溫和的笑容:「方廷石如果能勸學生們回去,說明他有能力,以後當然要好好栽培一下。至於那些混在人群中的鬼……我等的就是他們。」

  明青達那邊早已派人傳信過來,明園內部其實已經壓制的差不多了,問題在於,目前蘇州城裡的流言卻是一時不便壓下,尤其是這些鬧事的人群,肯定是有有心人在挑撥著。

  「不要用刀。」范閑轉過身去,對高達交待道:「前些天讓你們備的木棍比較好使,關於鎮壓這種事情,要打得痛,卻不能流血。」

  什麼事件,在前面加了流血兩個字,總是有些麻煩。

  方廷石出園之後,與學生們湊在一處說了許久,可惜最終是沒能說服全部人,反而被有些學生疑心他是不是畏懼朝廷權勢如何如何,又有人群中一些陰陽怪氣的話語挑撥著,方廷石大怒之後複又愧然,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辦,只好帶著與自己交好的同窗先行撤離了明園。

  圍在明園外表達憤怒的群眾,只剩下半數,總督府的將官們有了先前狗血袋之前事,更是嚴加看管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打華園裡沖出一大幫子人,手執木棍,便往那些圍而不走的學生們身上打去,一時間,慘叫連連,棍肉之聲大作。

  雖然監察院眾人並未下重手,學生們也沒有受重傷,但天天沉浸在經文之中的學生們,哪裡經受過這種棍棒教育,哭喊著,便被棍棒趕散了,華園之前,馬上回復了平靜。

  只有雨絲緩緩飄落。

  總督府總兵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心想欽差大人真是心狠手辣。

  沒有人注意到,隨著被打散的學生四處逃逸的還有些鬼鬼祟祟的身影,而在這些身影之後,又有些監察院的密探化妝成士子或市民的模樣,一面倉惶奔跑,一面小心謹慎地盯著。

  范閑踩著梯子,牽著三皇子的手爬上了華園的牆頭,看著這一幕景象,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按標準模式,今天應該讓一些幫派人士,偽裝成忠君愛民的仁人志士,來打這些學生一通。」

  三皇子好奇說道:「先生,那為什麼今天沒這麼做?」

  范閑笑駡道:「要用江南水寨的人?如今人人都知道夏棲飛是咱們的人,何必多那麼一張粉臉。」

  §卷五 第一百四十四章 蘇州城來了位異客

  「意氣風發啊……」

  范閑一隻腳踩在抱月樓蘇州分號頂樓的欄杆上,一隻手拿著只扇子在扇風,連綿數日的春末寒雨停了,暑氣去了又來,瞬間讓空氣中的溫度提升了起來。

  他眯著眼睛,看著在大街上穿過的送葬隊伍,聽著那些咿咿呀呀的哀樂之聲,忍不住笑了起來——明青達果然有一套,表面上的悲戚憤怒,與自己不共戴天之意做的十足,竟是讓明老太君的入土儀式穿城而行,這一路何其招搖,沿路都有市民擺著小案,放著素果祭拜,還有些平日裡受過好處的叫花子,在給那沿街緩緩而行的巨大棺材磕頭。

  哀樂之聲,其實有時候還比較動聽,至少在范閑此時的耳朵裡便是如此。

  他搖著扇子,忍不住又歎了聲:「意氣風發啊……」

  風自扇中發,他才懶得與明園玩什麼意氣之爭,拿個死人來礙自己的眼,他並不覺得如何刺激,你要遊街便去遊去,反正對自己沒有什麼實際的損害。

  在掃掉明老六以及老太君的相干心腹之後,明青達已經逐漸穩固地控制住了明園的局勢,也正是在他的強力壓制下,明家數萬人,才沒有因為明老太君的非正常死亡,而發出玉石俱焚的最後吼聲。

  前幾日在蘇州城裡叫囂的士子們,被范閑玩了一招分化,又用棍棒教育了一番,再得不到明家的聲援,聲勢頓時弱了下來。正如范閑所料,所謂義憤,終是不能持久的。

  當然范閑也清楚,要想壓制下明家內部的復仇聲音,一定苦了明青達這位老爺子,不過這事兒本來就是明青達整出來的,如果他不想范閑……發飆,這些辛苦,這些為難,這些氣是必須要吞下去的。

  而真正讓范閑高興的是,前些天灑在人群中的烏鴉們已經傳回了消息,不知道是不是明家的突然沉默,讓君山會的那些大老們來不及反應,至少在江南一帶,君山會的某些執事,做出了一些相當愚蠢的應對——比如撩撥市民聚眾鬧事。

  憑藉在這個事情中監察院的秘密偵查,憑藉明青達暗中賣給華園的幾個人物,監察院已經盯住了大江下游某處莊園,那裡是君山會設在江南的一個據點。

  或許只是個不起眼的莊園,對於君山會也算不得什麼重要所在,但范閑需要剷除它們,來表示一下自己的姿態。

  自己在江南,你們君山會就最好暫時老實一些。

  如果你不老實,我就讓你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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