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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


  縱馬西湖畔,折柳贈青梅,這是范閑前世小學的時候寫的兩句瞎詩,那一世的他,對於杭州就有種天然地嚮往,總覺著西湖怎麼就能那麼美呢,怎麼就能有那麼多名人兒呢?

  但他混的社團裡有位同學是打杭州過來的,曾經告訴他,西湖,實在是不咋嘀。當時還叫范慎的范閑有些不以為然,但卻一直沒有機會真正去杭州親近過西湖,一方面是因為後來生病了,而最主要的原因在於,那一世杭州的房價著實有些貴的離譜。

  西湖邊樓上樓,乃是杭州城裡最高檔的食肆,樓外青幡飄搖,青樹成蔭,一大方青坪可以曬書,樓內青木為桌,青衣小二,清倌人唱曲……實在是清一色享受。只可惜如今卻是冬天,青幡凍僵,青樹幹黃,那方青坪之上俗人正在打架,清倌人還在唱曲兒,卻不好只穿一身輕紗,味道自然要弱了許多。

  范閑坐在欄邊桌上,隔著欄外擋風竹簾的縫隙往外望著湖面,稍許有些失望,宋嫂魚羹自然是沒有的,東坡肉也是沒有的,叫化雞沒有……居然連菜湯都沒有!好在龍井蝦仁依然存在,不然他只怕要鬱悶地轉身離開了。

  沒了雷峰塔,沒了斷橋,這西湖……還是自己心目中的西湖嗎?他端起三根指頭粗的小酒盅,滋溜一聲一飲而盡,說不出的悵然。

  其實是他過苛了,杭州的本幫菜清淡之中帶著舒爽,與京都飲食大不一樣,在慶國也是相當出名。

  隔間裡一共三張桌子,除了守在門口的兩名護衛之外,其餘的人不論主僕,不論貴賤都被范閑命令坐下,在那裡悶聲吃著,滴滴答答的都不知道是口水還是湯汁落在桌上放出的聲音,看這些人吃的模樣,雖然有長途旅途所帶來的饑餓問題,也能表明這樓上樓的菜做的確實有兩把刷子。

  這場景有些可怕,一大群人在那兒沉默而兇悍地吃菜,門口兩個護衛在咽口水,也只有范閑一個人還有閒情端著酒杯倚欄觀景。

  將欄外的擋風竹簾拉起少許,光線頓時大明,冬湖水色映入眼中,風兒吹進樓來,吹散了隔間裡飄浮著的菜肴香氣。

  同一時間內,樓外湖畔那一大片青石坪上也傳出震天介的一聲喝彩!

  ***

  喝彩聲隨風潛入樓,便又引得樓上樓裡的眾多倚欄而站的食客們齊聲喝起彩來,一時間人聲鼎沸,竟是說不出的熱鬧。

  只有這道隔間裡依然安靜,范閑倚欄而觀,又飲一杯,面上浮出一絲笑容,並不怎麼吃驚。

  他的屬下們被這無數聲喝彩震的抬起了頭來,知道樓下的比武進行到了關鍵處,卻也沒有湧到欄邊觀看,反而是重新低下了頭,開始對付席上的美味佳餚。

  范閑看了屬下們一眼,覺得有些奇怪,就算你們內心驕傲,認為江湖上的這些武者都不禁你們幾刀,但大家同道中人,參詳一二的興趣總是有的吧?

  其實他不明白,對於虎衛與六處的劍手來說,江南的武林大會再怎麼熱鬧,也不如桌上的美味來的吸引人,那些各大門派的高手水平是有的,但如果真要論起殺人,就有些不夠看了——畢竟他們才是殺人的專業人士。

  思思和那些剛被買的丫頭們,更是很害怕這種打打殺殺的場面,老老實實地坐在旁邊一桌,不會過來。

  只有三皇子,他才是這次來杭州觀看大會的幕後推手,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才讓范閑答應了自己,哪裡肯錯過,手裡端著一盤生爆鱔片,一手拿著筷子往嘴裡夾,一面大感興趣地望著樓外青坪之上正在比武的二人,擠眉弄眼,好生興奮。

  范閑看了他一眼,皺眉輕聲說道:「殿下,有這麼好吃嗎?」

  三皇子有些惱火他耽擱了自己看戲,白了他一眼,說道:「宮裡不准做這個。」

  范閑一愣之後馬上想了起來,皇宮飲食都有規例,像黃鱔這種北方少見,不能四季常供,而且模樣醜陋的東西,是很難進入禦廚慧眼的。他自嘲地一笑,順著老三的目光往樓下望去,下意識開口為小孩子講解了起來。

  「使劍的那人,乃是江南龍虎山傳人,看這模樣,至少也是位七品的高手了,可惜腕力稍嫌不足,他師傅聽說當年是個書生,這基本功沒打好,壞習慣也傳給了後人。」

  「和他對戰的那人比較有名氣,姓呂名思思,別看我,就是個女的。她是東夷城雲之瀾的徒弟,算是四顧劍的女徒孫了,系出名門,自然不凡,我看那個龍虎山的劍客呆會兒就等著被戳幾個眼兒吧。」

  「老師……雲之瀾?」三皇子一筷子鱔片停在了嘴邊。就連他一個小孩兒也聽說過這個名字,雲之瀾乃是東夷四顧劍首徒,早已晉入九品,實為世間一代劍法大師,去年東夷使團訪問慶國,領頭的便是此人。

  「聽說他也來了江南,除了給自己最疼愛的女徒弟打氣之外。」范閑想了想後說道:「想來也和明家有關吧。」

  東夷城與長公主的關係向來良好,但與范閑的關係卻是向來惡劣,兩邊雖然沒有太多的直接接觸,但間接上地交鋒已經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但唯一的一次交鋒,便已經讓他與對方結下了極難解的仇怨。

  他在牛欄街上殺死了雲之瀾的兩名女徒弟。

  好在費介面子大,親赴東夷城,將當年給四顧劍治病的面子全數賣光,才換來東夷一脈不來找范閑麻煩的承諾,不然以東夷人熱血衝動記仇的性情,范閑這兩年哪裡可能過的如此舒服。

  要知道四顧劍那個怪物,可是連慶國皇帝都敢暗殺的瘋子。

  青石坪上人數並不多,朝湖一面搭著個大竹棚,棚裡坐著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人物,中間坐著一位江南路的官員,江南水寨的夏棲飛,坐在最偏遠的邊上,他年紀輕,在江南武林中的輩份也不足。今天在主席臺就座的,還有監察院四處一名不起眼的官員,卻只有范閑認出了他的身份。

  江南武林盛會已經開了半日,青石坪上比武的人已經換了幾撥,拳來劍往,好生熱鬧,好在幾番交手,並沒有鬧出人命,在朝廷官員的目光注視下,江湖人士總會有些忌憚,總之最後將這場武林大會開成了一次成功勝利團結的大會,江湖人有的獲得了名譽,有的獲得了難得的露臉機會,有的獲得一些華而不實的武道經驗。

  范閑冷眼看著這一幕,很輕鬆地便想起了前世的那本小說——江湖是江山的一隅?眼前青石坪上的所謂江湖,只怕連一隅都算不上,只是江山的一道花邊罷了。

  但是他的臉上也掛著幾絲淡淡憂慮,看了半日,發現這些江湖高手雖然並沒有拿出壓箱底的本事,也沒有以命相搏,但確實有些真正的強者,就拿最後那場龍虎山的劍客來說,在東夷城一脈的面前,竟是半點沒有落下風,估計最後還是看在四顧劍的名義上,這才退了半步。

  真正的高手沒有出面,出面的已經不俗,而這些人的身後無一例外地都有豪門大族或是官府的影子,若有些有心人將這些力量集中起來,范閑也會覺得有些頭痛——難怪朝廷對於這片兒管的一直相當嚴苛,看來陛下也知道,對於民間的武力,必須保持一貫的震懾力量,同時用朝廷的光芒吸納對方。

  范閑知道自己終究還是托大了,夏棲飛說的對,草莽之中真有豪傑,只是在慶國皇帝這二十年的強悍武力高壓之下,沒有什麼施展的機會。

  「雲之瀾在哪裡?」三皇子好奇地在樓下人群裡尋找著,沒有注意到范閑的稍許失神。

  范閑搖搖頭說道:「他的身份不一樣,當然不耐煩在草棚裡與那些老頭子以及朝廷官員坐在一起,誰知道這時候躲在哪兒的。」

  話說在前年的皇宮之中,范閑還是被雲之瀾的如劍目光狠狠地紮過幾道,只是他臉皮厚,心腸黑,知道對方不可能對自己如何,所以甘然受之。

  這時候他的目光在樓下四處巡視著,卻沒有發現那個劍術大家的蹤影,心頭微感憂慮。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影子刺客會不會不經自己的允許而自行動手。

  陳萍萍曾經說過影子與四顧劍之間的恩怨,那種深入骨髓的仇恨,不是能夠用公務壓制住的,尤其是此次雲之瀾又是喬裝下江南,沒有走官方途徑,影子要殺他,這是最好的機會。

  但今日西湖之畔高手雲集,官員大老眾多,如果在眾目睽睽之下暴出一場九品戰,眾人的眼福是有了,但影響未免也有些太過惡劣。

  范閑在欄邊思忖著,心中不停地考量,雲之瀾明顯不是因為這個破會來到杭州,當然是因為自己而來,信陽往東夷城方向輸貨,四顧劍無論如何也要保住明家,而自己要動明家,只怕也要先將隱在暗處的那位劍術大家找出來才是。

  便在此時,樓下竹棚之中的那位官員站起身來,走到石坪之上拱手行了一禮,溫和說道:「今日見著諸位豪傑演武,本官不由心生感慨。我大慶朝果然是人傑地靈,民間之中多有英豪,望諸君日後依然勤勉習武,終有一日能在沙場之上,為我大慶朝開疆辟土,成就不世功名,光宗耀祖指日可期。」

  官員呵呵笑道:「不怕諸位英雄笑話,本官乃是位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臨坪觀武,徒有羡慕之情,恨不能拜諸位學上幾招,將來也好上馬殺賊,為陛下掙些臉面。」

  坪上的江湖人聞言都笑了起來,心想這官說話倒也客氣之中夾著幾分有趣。本來江湖之事,平白無故多了朝廷的鷹犬在一旁盯著,坪上這些人心裡都有些怒氣,但聽到這官員一說,有些人便想倒確實是這麼回事,習得好武藝,還是終要賣與帝王家……

  在江湖上固然瀟灑自由,但也極易落拓,總不及報效軍中還可名利雙收,皇帝陛下向來深重武功,太平了這多年,將來的仗總是有的打,軍功總是有的掙。

  但這般想的,終究還是少數,大多數站在坪外,不與其事的江湖清高灑脫之輩自然對這朝廷的官員嗤之以鼻,有人便陰陽怪氣說道:「民間多有英豪不假,不過卻不見得全是咱們大慶朝的英豪,先前不是還有幾位東夷城的劍客?難道大人也勸她們入伍為將,日後再打回東夷城去?」

  范閑在樓上聽著,本有些欣賞這名江南路官員說話乖巧,驟聞此言,不禁笑了出來,輕聲罵道:「好利的一張嘴。」

  三皇子一旁恨恨說道:「都是一干刁民,老師說的對,實在是沒什麼意思,根本就不該來看。」

  卻只聽得青石坪上那位官員不慌不忙說道:「文武之道,本無國界之分,我朝文士往日也曾在大齊參加科舉,如今也在朝中出閣拜相。世人皆知,東夷城四顧劍先生乃一代宗師,門下弟子自然不凡,這幾位來參與盛會,也是我大慶朝的一樁幸事,若東夷城諸位樂意為我大慶朝廷效力,朝廷自然不會拒絕。」

  他自嘲一笑,咳了兩聲後說道:「當然,我朝與東夷城世代交好,先前那位先生說的話,倒是不可能發生的。」

  那名陰酸江湖人聞言大笑了起來:「這天下諸侯小國倒是不少,但真正要打起仗來,能配做咱們對手的,也就只有北齊與東夷,大人說打東夷不會發生,莫非便是要打北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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