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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八


  許久之後,海棠恭恭敬敬地送苦荷國師出房。看著老師那雙赤足踏在雪中,姑娘家柔聲說道:「老師,肖恩大人?」

  雪地之中,苦荷的身影微頓了一頓,片刻之後柔聲說道:「和莊大家在一處。這兄弟二人生前陌路,死後同行,也算不錯。」

  海棠低首無語掩飾自己的驚訝,直至今日,她才知道這件事情。

  「這是老一輩的事情,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世界。心法要……親手交到范閑的手上。」苦荷說完這句話,便邁步消失在風雪之中,笠帽一翻,遮住了那顆蒼老而光滑的頭顱。

  ***

  慶國蒼山坳裡,一片白雪茫茫中有霧氣蒸騰而起,數十隻美麗的丹頂鶴正撐翅而舞,離地不過數米便又飄然落下,畏懼而又膽小一般,試探著伸出長長的足,踩一踩霧氣下方,被雪松包圍著的那幾大泓溫泉。

  溫泉水溫很合適,有些微燙。范閑閉著雙眼,赤裸著上身,泡在溫泉裡,脖子向後仰著,擱在硬硬濕濕的泉旁黑石之上。他大部分的身體都沉在水中,露在外面的肌膚被染上了一層微紅,並不粗壯,但感覺十分有力的雙臂攤在石頭上。

  兩根瘦削的手指,穩定地搭在他的右手腕間,費介閉著雙眼,眉毛一抖一抖著,繚亂的頭髮因為沾了泉水,而變得前所未有的順貼。

  被召回京後,費介才知道范閑領著一家大小進蒼山渡冬,便趕了過來。師徒二人今日在雪松環繞之下泡著溫泉,這等享受,實在是有些豪奢。

  「你的身材倒是不錯。」費介緩緩睜開雙眼,收回診脈的手,眸子裡那抹不祥的褐色越來越深,「平日穿著衣服倒看不出來。」

  范閑也睜開了雙眼,笑著說道:「三處的師兄弟們,早就讚歎過我的身材了。」他頓了頓,接著問道:「老師,有什麼法子沒有?」

  費介從頸後取下白毛巾,在熱熱的溫泉水裡打濕後,用力地擦著自己面部已經有些鬆弛的皮膚,半晌沒有說話。

  范閑歎了一口氣,看老師這模樣,就知道他對於自己體內真氣的大爆炸再消失,沒有什麼太好的辦法。

  「給你留的藥,你不肯吃。」費介憂心忡忡歎道:「何必逞強呢?如果吃了,頂多也就是真氣大損,至少也不會爆掉。」

  范閑搖搖頭:「真氣大損,和全無真氣,對於我來說,有什麼區別呢?」

  「區別極大,至少你還有自保之力。」

  范閑笑了起來,那張清秀的面容滿是自信:「保命的方法,我還有很多……您也知道,我從小到大,就不是一個靠武技打天下的蠻人。以往憑著自己的小手段,可以和海棠鬥上一鬥,如今雖然真氣全散,但我並不以為,如果碰著什麼事情,自己就只有束手待死的份兒。」

  費介盯著他的雙眼,盯了半天才歎息道:「真是個小怪物。對於武者而言,真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你就算有虎衛守著,有六處看著,可也總要流露幾分感傷與失望才對。」

  「那是多餘的情緒。」范閑的腦中浮現出五竹叔幼時的教導,幽幽說道:「如果治不好,那我就要接受這種現實,長籲短歎對於改變境況,也沒有什麼幫助。」

  蒼山溫泉中的范閑,並不清楚在遙遠的北方,那一對高深莫測的師徒,已經很兒戲地認定了自己的身份,並且想借揭破這個身份,攪亂慶國的朝廷,將他推到慶國皇室的對立面去。

  姑且不論海棠會不會延緩這件事情的發生,只是兩國相距甚遠,流言就算飛地再快,至少目前還沒有可能傳到慶國境內,所以葉家後人的身世,對於一無所知的范閑來說,並不是他此時最大的危險,最頭痛的煩惱。他如今只是一味想恢復體內的真氣,治好那些千瘡百孔的經脈管壁。

  「先養著。」費介沉忖許久之後說道:「我會開個方法,你按方吃藥,另外小時候給你留的那些藥,你也不要扔了。還是有用處的。」

  范閑微訝,心想自己真氣已經散了,還吃那個散功藥做什麼?其實費介也不知道還有什麼用,只是順口一提,沒料到很久以後,還真讓范閑用上了。

  「在蒼山呆了半個月,不知道京都那邊怎麼樣了。」范閑輕輕拍打著微燙的溫泉水面,笑著說道:「您從京裡來,給學生說說吧。」

  費介罵道:「你天天至少要收十幾封情報,還來問我這個老頭子?」

  范閑嘿嘿一笑。

  費介冷冰冰說道:「你藉口養傷躲到蒼山裡來,院裡卻對崔家下了手……京都裡早已經鬧的沸沸揚揚,北邊生生抓了幾百號人,吞了上百萬兩銀子的貨,你給崔家安的罪名也實在,看模樣,堂堂一個大族就要從此顛覆,你小子下手也真夠黑的。」

  范閑笑著解釋道:「都是朝廷需要。」

  監察院對信陽方面的宣戰,來的異常猛烈和突然,而且出手極為狠辣,遍佈天下的暗探,早已將崔家往北方走私的線路掐的死死的,以言冰雲為首的四處悍然出手,竟是沒有給信陽方面任何反應的時間,就已經控制了絕大部分的人貨銀錢。

  畢竟范閑受了重傷,京都人都知道他是在蒼山中養傷,誰知道病中提司,會如此突兀而狠厲地下手。這個計劃從夏天一直籌劃到現在,得到了陛下的默許之後,才悄然開始,以有心算無心,信陽方面縱使在各郡路裡再有實力,依然吃了極大的一個虧。

  最關鍵的是,對於自己的心思,范閑一直隱藏的夠深,長公主李雲睿很明顯低估了自己的這位女婿。

  「這次你真是將長公主得罪慘了。」費介搖頭歎息道:「崔家是長公主的一隻手,你將她這只手斬了下來,難道不怕她……」

  話沒有說完,范閑卻明白老師的意思,想了想後他輕聲說道:「最初的時候,我也有過擔心,可是後來與二殿下鬥了一番之後,我忽然發現,我似乎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有陛下的暗中點頭,有監察院的龐大實力……這世上還有誰能夠與我抗衡?」

  費介知道范閑並不是一個得意忘形的庸人,所以安靜聽著學生接下來的說話。

  「我手中握有的資源太強大了。」范閑歎息著:「不論是皇子們,還是朝中的大臣們,都已經不是我的對手。院長大人曾經吩咐我將眼光放高一些,我如今才明白,原來這不僅代表著將來的走向,也是要我培養出這種自信……甚至是身為監察院提司的驕傲。」

  「如今朝廷裡面,還能與我抗衡的人……很少。」范閑面無表情自我分析道:「朝廷,歸根結底是一個暴力機構,除了軍隊之外,沒有哪個衙門能夠和監察院相提並論,而陛下對軍方又一直抓的極牢,這次將葉家趕出京都,就是一個明確的信號。長公主雖然在軍隊裡也有自己的勢力,只是陛下早在開春的時候,就將燕小乙調離了京都,信陽方面拿什麼和我較量?」

  從澹州至京都,不過兩年時間,順應著時勢的變化,在陳萍萍與范建……這些當年母親戰友地努力下,在慶國皇帝地默許下,那位年輕的漂亮公子哥,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擁有了世人難以想像的權力。這種權力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有太過真切的感受,直到在京都裡輕而易舉地打掉二殿下後,他才猛然察覺,過往似乎太過低估自己。

  只要皇帝的聖眷一日不褪,只要宮中那位老太婆還想著年輕人畢竟是皇家血脈,只要陳萍萍依然像如今這般,留在陳園養老,而將監察院的所有權力都扔給他去玩……范閑,就會牢牢地站在慶國的朝廷上,不需要擔心任何問題。

  費介忽然說道:「燕小乙在北邊,難道這次沒有出手?」

  「征北營遠在滄州之外,營中悍將無數,十萬雄兵……」范閑嘲笑道:「卻是根本反應不過來。不過崔家幾位大老應該逃往了營中,滄州那條線,四處沒有能夠完全掐死。」

  費介望著他,忽然笑了起來:「不錯,真的不錯。」

  范閑終於謙虛了一把:「我只是一個下決心的人,事兒能做的這麼漂亮,全虧了言冰雲。」

  費介笑道:「不過半年,你就能把若海的寶貝兒子拉到自己的陣營中,讓他殫精竭慮為你謀劃,你……真的不錯。」

  范閑默然,忽然間想到那位沈大小姐,這時候應該正在蒼山別莊裡與婉兒她們打麻將,心想等崔家的事情了結後,是不是應該請小言公子也進山來渡冬?想到離溫泉半座山的莊子,他的心情忽然間好了起來,對費介懇請道:「老師,昨天說的事情,還請您好好考慮一下。」

  費介皺起了眉頭,咳了兩聲,說道:「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讓她跟著我學醫……會不會太可憐了些?就算我答應你,尚書大人也不會允許。」

  「父親那裡我來說。」范閑懇求道:「妹妹是真喜歡醫術,老師您就費費心吧。」

  費介罵道:「我叫費介,又不叫費心。」

  范閑開顏一笑,知道老師發脾氣,那就是允了。

  良久之後,費介的眉宇間忽然閃過一絲憂愁,說道:「可你想過沒有,院長和我的年紀都大了,我們總有去的那一天。」

  范閑默然,片刻之後忽然說道:「我想,院長應該將我猜到自己身世的事情,告訴了您。」

  費介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至少到目前為止,陛下……已經對你足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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